只有物，才以稀为贵么？

秋叶飘零

（图片来自网络）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时候最盼年节，有好东西吃，有新衣裳穿，亲友串门，其乐融融。

眼下，没啥平时吃不上穿不起的，无人上门，电话问候一声，微信发个表情，就OK了。

总之，前半生整点啥就欢度年节了；现在甭管整啥，都找不着节庆的感觉。

本来，在年复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挑出几个日子，吃喝玩乐，换种活法，跳出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为了让人有个盼头，新鲜、幸福和满足。

物质贫乏交通不便的年代，口腹之欲天伦之乐，足以让每个节日丰富多彩。现在可好，营养过剩不敢吃，也吃不出啥滋味；人满为患不敢行，也玩不出爽快劲儿。

怎么过节，成了问题。

咋回事？一句话就能说清：物以稀为贵。

叔本华说：“一个人的素质要比他的财富更能给他带来幸福，但同获取文化相比，人们上千倍地更愿获得财富”。

愚人以为，钱能满足所有欲望，而事实上，感官追求不会带来长久满足，他不知道怎么度过闲暇时光，四处寻找新的感官刺激，最后被无聊所征服。

一般认为，知识、文化、艺术等精神活动，是一种无止境地追求，不存在饱和麻木现象。可鄙人体验，其实差不离。

比如，晚上睡前听听莫扎特或孟德尓颂的小提琴协奏曲，柔和曼妙。然而，给予我的心理慰藉和滋养，却远不及“史无前例”的岁月中，与几支歌曲的偶遇。

15岁参加夏收。天上布满星，就从麦秸地铺起身，踩着一溜溜田埂，下地割豆子。大亮了，回来洗漱，喝小米粥。

头年夏收，边走边打盹。想想后怕，犯迷糊跌一跤，头晚磨利的镰刃，森森闪着冷光。不过，这一年不会，都醒过来了。何故？

我们住的是生产队队部，紧邻播音室。为叫醒学生娃娃，放音乐，歌剧《江姐》里的“红梅赞”。迷迷糊糊，耳畔响起熟悉优美的音乐，大概都象我一样，屏息侧耳，心里泛起一缕久违的柔情。

都心照不宣，装睡，听完全曲，才意犹未尽动弹起身。走在星空下的田埂上，可能不少人心里还萦绕着旋律——我就这样。

没人跳出来制止或事后告发，包括根正苗红一向激进的学生。白天干活，都闭口不提，似没这事。明知而不检举揭发，那就……

那是如火如荼的1971年。整整五年，耳中充斥的尽是高音喇叭里吼叫的口号声，音调铿锵旋律简单的语录歌，再就是样板戏。

《红梅赞》一类早被视为封资修的“靡靡之音”，批得杳无音踪——现在却是红歌。殊料在并不偏远的乡村，竟有人不识时务，以此毒害“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若有人较真，这位播音员（大半是年轻女性），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就这样，在那个收麦的十天八天中，我们享受了可遇不可求的天籁之音。一日之美在于晨。

学校组织观看“反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一边放映，一个女声现场批判。连长说“阿米尔，冲！”“呸！资产阶级下流低级趣味。”

批判声中，还是很享受地过了把瘾，《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印象尤佳。文革中的歌曲，多用简谱的五个音阶，1、2、3、5、6，少用半音4、7或升降符。这首歌曲系塔吉克民歌味，多用半音、升降及装饰音，有一种格外的婉约曲致。

为了更好地“批判”，我想方设法又看一遍，就会哼哼几句了。挖防空洞，我在洞口拽筐吊土时，不自禁哼出声了。一个工人出身的同学立刻警觉，“好哇，你敢唱反动歌曲，我告老师去！”吓得我顿时清醒过来，极力狡辩：你听错了，我唱的是……急中生智，现编瞎哼两句。那女孩乐盲，蒙过去了。

读高中时，社会松动一些，出来几首比较抒情的歌曲。有次去学校农场劳动，路上听到电线杆上大喇叭中李光羲唱的《北京颂歌》，一时间热泪盈眶。不是对革命首都的向往，纯为旋律打动。

上大学不久，听到一段交响乐，触动心扉。后来方知，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再往后，耳边的音律乐符多样丰富，能被感染冲击的却少了。好象只有拉赫曼尼诺夫雄浑的钢琴协奏曲（第2号）中一段，还有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等。

麻木迟钝了？

岁数大了，不再那么易感动情是自然的。也有例外——托乐斯泰晚年听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老泪纵横。

想来与精神需求的饱和或匮乏程度不无关系，这和“物以稀为贵”大致相似。

解读文学作品有个讲究，要还原到当时特定语境中，评说衡量其文学价值。时代变了，许多事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现在的年青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可对于那时的我们，却是振聋发聩耳目一新，皆因思想观念大相径庭。

同理，在排斥柔情优雅的狂躁浪潮洗礼之下，人情人性被冲荡得生硬粗暴冷酷以至残忍，缺少心灵深处的温情暖意，干巴干涸，一片焦渴。此时，和风细雨的点滴滋润，自然贵如油、似甘霖般可喜可珍。

生活中不起眼的东西，只有失却远去了，方觉其不可或缺的可贵，比如纯净的水、清新的空气、和煦的阳光。滋养心灵的文化艺术之光之气之水，亦如是。

黑格尔哲学最重视概念，他认为最捉摸不定的首推“关系”。人们在思考事物时，总要将其放在与其它事物的关系中判断推理。我想，感知也是这样吧。

人生中某些难忘的记忆，不是独立存在的人事情景，而是处在特定场合中。它予人的鲜明印象和强烈感受，是在背景的对比烘托下，被凸现放大了的某种晕轮效应。

彼时彼地富于感染冲击力的东西，此时此地可能平淡无奇，因为构成关联的诸多因素，今非昔比。

一句话，背景变了。

今天嚼白面馒头的口感滋味，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不可同日而语，饱时不知饿时味。缺席状态中，才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或在嘴头。

儿子上大学头两年恋家，每次临别情绪低沉，我用得与失的相辅相成开导：没有分离的痛苦，就没有相聚的欢乐，让我们为了相聚而分离吧。

与同龄人去听中国京剧院的样板戏选段专场。不是十年八个榜样戏早听腻了吗，不是动乱年代畸形的文化产物吗，怎么还兴致勃勃重温？

盖因其与我们的一段生命历程交缠不清，酸甜苦辣，五味杂糅，成了一代人挥之不去的“青春之歌”，也是铭心刻骨屈指可数的旋律记忆。

人们常将灵与肉、物质与精神作为对立范畴，探讨人的生存问题，只是出于认知和言说之便的理性划分，生命现象中二者实在是浑然一体难以割裂的。

现代哲学和文学，看到了这一点，特别强调生理和心理的相通共契。普鲁斯特卷帙浩繁的《追忆逝水年华》，一开头就点出，他能在漫漶不清的往事里，打捞“重现的时光”，就是从一块小点心浸入某种茶水所触发的熟悉味觉中，袅袅升起浮现出来的。

他不觉得世俗的追忆契机，会辱没心灵世界的高雅高贵。相反，他认为能钩起往昔时光的，正是与某种不经意的外部感觉（听、视、嗅、味、触）可遇不可求的再次偶合。而理性记忆是无济于事的。

也就是说，生命经历中的心理印痕，隐匿在某种生理感官的共存状态里。所以，我把此生难忘的几次音乐之声，套用“物以稀为贵”的大白话加以解释，不算是俗人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