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个逝去老人的绿色梦</p><p> ——退耕还林记事</p><p><br></p><p> 甄建榕</p> <p>作者的父母亲</p><p> </p><p> 我要讲述的是一段往事,因为它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每当提及此事,总是令我既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父亲为他的家乡还是留下了一片绿,伤感的是父亲在退休后又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也因此几次提笔,都没有写成。时遇今年退耕还林20年,写写父亲和他那亲手种植的180亩树林。以慰我心,以敬我心。</p><p> 父亲生于1930年9月13日,七八岁时随祖父母逃荒。由榆林到安塞沿河湾镇云坪村落脚,后来落户。祖父是靠给地主家扛长工来养活一家人的。尽管生活很艰苦,还是在父亲十多岁时送去上了学。也正是因为有了文化,父亲建国前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先后在延安、甘泉、吴起等地工作,上世纪60年代回到安塞。先后服务于公安、林业、供销等几个部门。1990年父亲60岁时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这也便有了之后的事。父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时,开始也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种种菜。栽几棵树,说来还算安逸,因为无所图,也便无所求。父亲是个心胸豁达之人,遇事也能想的开的人,所以退下来他也没有失落感,亦不同别人有许多的想不通。他倒是生活的充实自在,静享天伦之乐。</p> <p>父亲180亩林的一部分</p><p> </p><p> 应该是九七年,父亲背着家人与沿河湾镇云坪村(他的家乡)签订了承包荒山协议。约定:承包荒山180亩,用于植树造林。30年后将所植树林全部交由政村所有。</p> <p>人工林郁郁葱葱</p><p> ·</p><p> 接下来的事是父亲带上他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的党组织介绍信,搬回了他的家乡——云坪。推开了那扇自祖母去世后就一直紧锁着的门。开始了他自己烧火做饭,一个人上山植树的漫长生活。他每天吃过早饭带上午饭,开始他一天的辛苦劳作。晚上的饭,要等到天黑回到了家再做。最初的几年中,父亲每天都是背一捆树苗上山,捡一抱柴禾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上山,日落回家,整日劳做于大山之中。人廋了,脸黑了。他没有停下,仍然幻想在他心中的青山和那一片鸟语花香的世界里。</p><p> 在这180多亩的土地上,父亲先后种植过苹果、仁用杏、山杏、山桃,甚至还有葡萄和花椒等树种。但都因干旱,成活率低,还有就是鼠害,</p> <p>生长几年的幼树,被山鼠从根上啃食。好好的树就倒了。无奈请了治鼠专家,专家告诉父亲:这座山上有上千只山鼠,根本除不尽,必须换树种,在陕北最好还是种植刺槐,抗旱能力强,成活率高,也不会</p> <p>有鼠害。几年的心血就这样全部白费了,买树苗还搭进去好多钱。但父亲没有放弃,他听取专家的建议全部改植刺槐。180亩山地,一个</p> <p>年近古稀的老人,硬是靠坚定的信念,和那一代人顽强的毅力,以及对家乡养育之恩的情怀,全部种上了树。在他精心的守护和培育之下,几年之后树已基本成林,一眼望去,是绿葱葱的一片,整个山梁已被绿色笼罩。更重要的是那片绿色覆盖了那干裂的黄土地,遮住了人们</p> <p>心中的荒凉,也使近百年来,长眠于此的云坪村的先人们有了荫凉,同时也治理了时年久远的山洪。</p><p> </p> <p>2017年,30年承包期已满。父亲所植的180亩树,已经成林并全部</p> <p>父亲在他的林地留影</p><p> </p><p>交由政村所有。但遗憾的是父亲已经不能亲手办理这件事了,他老人家已离开我们十几个年头了......。</p> <p>父亲在他的菜地前留影</p><p> </p><p> 那是2003年春节期间,父亲原打算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就回农村老家的。但因身体不适推迟了,谁知就在正月十七日,因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由于病发突然,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手忙脚乱地将父亲送到医院,被医生告知无能为力后,又心情沉重地将他抬回家中,父亲便安静的离开了我们。父亲的坟茔就在这座被村民称作“云坪村八宝山”的山上,一座被他亲手种植了许多树的山上。父亲离开了我们,去拥抱他辛勤劳作,撒下无数汗水的大山和树林。他完全回到了大自然当中,融入了森林之中,他长眠于此,所以他应该是幸福的,但愿他老人家安详幸福。</p> <p> 想想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的告诉我们:他是七八岁时随我的祖父母逃荒讨饭到这个村的,是云坪接纳了他们,长大后便出去工作,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再没有好好的在村里住上多少时间。但他却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养育了他的村,而他并没有回报给村里什么,现在退休了不忙了。他要为这个村子留下一片林。这句话他说过好多次,面对家人的反对他说过;面对社会当中一些同事朋友的不理解他说过;面对村里人的质疑他也说过。他也实实在在的做到了。植了一片林而又无偿的交给了这个村。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老干部、老党员对养育他的村庄的承诺,他实践了他的承诺。</p><p> 正因如此,父亲去世回村安葬的那天,村里人一大早就赶到了村头。挡住灵车并提出要抬着父亲的棺椁走。但考虑到路途实在太远,没有同意,大家就一块护卫在父亲棺椁的两边步行进村。一路上不断有村民加入到队伍里。进村后村里的老人站在道中,要求停下灵车。他们要与父亲道别。我木然地跪在那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心却一直在颤抖着,颤抖到无法自制。这一刻,我形似雕像地跪在土地上,等待着他们向亲们的告别,全然不知他们是谁只是觉得有一大群人,轮流着点燃香纸,屈膝跪拜,我的心不由的抽搐了几下,伟人的伟大是因为他是伟人,而普通人的伟大,是因为他做了好事,深得人民群众的信赖和爱戴,父亲正是这样的人,他很普通,但他做到了伟大。灵车来到山底时,村民中的一位大哥高呼一声:“抬灵的事儿完全由云坪人负责”。之后便是云坪村的人抬上父亲的棺椁,一刻不停的上了山。到底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我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云坪村里、看着父亲将一片荒山绿化的人。</p><p> 这件事说起来是小事,但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去。我们才认识到父亲当年的选择是对的。抬他的都是农民,他们也不识多少字,但他们的心中有一杆秤,他们的举动令我们激动不已。同时也为父亲感到自豪。在农村抬棺这种待遇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到的,况且又没组织,都是农民自发的,有几十号壮年,他们喊着:“抬甄干大回家”。父亲走了十几年了,村民把他歇息的这座山,也是他亲手种植的那片林的山亲切地叫做“八宝山”。</p> <p>父亲的荣誉证书</p><p> </p><p> 父'亲是个极看重荣誉的人,但他的每一份荣誉的取得都浸透了汗水和心血的,都是他辛勤工作积极奋斗取得的。在单位工作时,他就经常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共产党员。退休后,依然发光发热,堪称老同志们的楷模。1995年被评为“老干部先进个人”;同时还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1996年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同年还被评为在治理荒山荒坡工作中做出显著成绩的“老有所为先进个人”;2001年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这次颁奖中也有我,父子同台领奖。这一刻,父亲脸上呈现了他少有的激动,眼中似乎涌动着泪花,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的捏了一把,似有千均之力,我用双手扶着父亲的另一只手,双目看着父亲激动的脸,欣赏着他的激动和自豪。一家人俩个男人的拥抱,这也是我此生中与父亲仅有的一次拥抱,竟是因为这两</p> <p>个红色的荣誉证书。2001年11月,父亲参加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共和国的脊梁世纪之星”奖颁奖典礼。他激动的接过了奖杯和证书,心满意足的将证书珍藏了起来。他很是满足的说:退下来植了几棵树,国家竟然给了这么高的荣誉。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党了,也对得起养育的村庄了。他无愧于优秀党员的光荣称号,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通过艰苦努力工作,赢得党和人民信赖的人。</p><p> 父亲是一个洁身自好,不循私情,不接受宴请的人。这些事看起来是小事,但真要做到也绝非易事。心中不存信念,胸中不装大志是做不出来的。因为好多人就没有做到,他们可以吃到昏天黑地,可以拿到心安理得。但父亲没有,他去基层检查工作,从来都是在职工灶上吃饭,不搞一点特殊。虽然是小事,但真要坚持做到却也很难,他做到了。这就是我的父亲。严于律己的父亲。他管过钱,但他没有拿过一分钱,更没往家拿过一针一线。他两袖清风,品德高尚,是我们儿女的楷模。</p> <p>父亲在他心爱的树前留影</p><p> </p><p> 父亲还是个心存大孝的儿子。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大年初一的早上在爷爷奶奶还没有起床时就恭恭敬敬的俯首长跪于地给爷爷奶奶扣头跪拜。爷爷奶奶病时,他都是足不出户的守在床前端水喂药从未离开。爷爷是七四年腊月得病,七五年九月去世。父亲的周末全部都是在老家过的。奶奶七八年正月得病,父亲用架子车将奶奶拉回云坪(奶奶晕车),八月十四日奶奶去世。他寸步不离半年之多,每天将奶奶背进背出做饭洗衣倒屎倒尿,为人之子,他做到了大孝,这也是我的父亲。</p><p> 父亲还是位慈祥的老人,他对人和蔼可亲,对子女严格要求,他要求他的子女必须有礼貌,尊老爱幼。一定要努力工作,认真负责。那年</p> <p> 我从县上调到基层工作,他一再叮咛,一定体谅农民的艰难。而且每次见面还得再三叮嘱到:“农村现在还很苦,农民还很穷,不要给他们增加任何负担。就吃农民自己吃的饭等等。”当然这些我都做到了,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榜样。</p> <p> 父亲是一个心存大爱的人,他是一个宁愿自己受苦受累,而不愿看到别人受穷受罪的人,他是一个看到苦难会流泪的人。父亲回村后除植树育林之外,还自愿参加了几次本不属于他义务范围的秋冬农田会战,和农民一起铲土,整地。中午没有带饭,买一个果馅就一杯白水,却不觉苦的人。还自掏腰包给那些家庭生活困难的村民买果馅,简单充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见不得别人受穷,不相信穷根挖不掉。他植树时主动找到村里的几户贫困人家,与他一起植树,他将政府扶持的苗木给了困难群众,他自己的苗木都是他出钱购买的。</p><p>父亲是一个生活很俭朴的人但是他又是一个视金钱为无物的人,他的工资除孝敬父母,以及他的叔父母外,特别是我们兄弟四人长大走上工作岗位后,父亲几乎没多少钱花在我们身上,他的钱几乎都花在了植树造林和帮扶困难群众上。他没有存款,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他唯一的财富就是这片林,这片浸润他辛勤汗水和心血的绿荫。正如他所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工资,农村有些家庭确实太穷了。”</p><p> 云坪村是个大村,属于安塞少有的独立大队的村庄,全村常驻人口近600人,但村里的吃水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小时候家里就一直受到吃水难的困扰,二弟七八岁时我们每天都要去河对面抬水吃,春夏秋冬无日例外,夏秋趟水,冬春走桥(临时用木椽和秸秆搭的桥),</p> <p>每次都是摇摇晃晃地将一桶水担成了半桶才能回到家,而且那井子也是临时挖出来的河边的泛水,得用马勺,一勺一勺地摇,夏季发了洪水冬季结了冰吃水就更困难了,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去村里的半山上去取水,路途就更远了,所以吃水难是我从小就有的困惑小小年纪每天都要为家里水缸着想,爷爷年纪已大,每天参加完集体劳动已是精疲力竭,奶奶是个小脚,自己走道都要人扶,取水对于她来说真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以至于奶奶去世后,梦中都要告诉我,早早把水缸的水挑满。</p><p>父亲回村后,首先面对的便是吃水难的事,他与乡亲们商量,由他牵头,集资集劳,将离村二里地的水引入几十户村民的家里、院落里。其间他全然不顾自己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骑车子去延安,到安塞买料。和乡亲们一块挖渠砌石,铺设管线,为云坪村吃水最困难的群众解决了吃水难的事。</p> <p> 父亲去世后,我时常想在离退休的人群中寻找到他的影子,当我走进他们,听到他们的满腹唠糟和怨愤。我明白了,父亲不在这里,他不属于这个群体。他没有抱怨,他不发唠糟。选择了回报社会,回报家乡,他与他们虽处一个时代但他与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自己,有的只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奉献。</p><p>这就是我的父亲,要说,他一生中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但在他的灵魂深处始终崇敬着伟大。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用行动实践了他对党对人民的诺言。他无愧于党,无愧于家,无愧于子孙,无愧于这平凡而伟大的一生。</p> <p> 父亲走了十几年了,但他没有走到别的地方,而是走到了他喜欢的、辛辛苦苦种植的180亩林的青山绿水的地方,回到了养他、乡亲们爱他的地方,乡亲们现在还时时提起他植树造林的故事,愿父亲能守护他的那片林,常享鸟语花香的仙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