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行者大叶柳

戊寅

<p>  娘家老宅前后有两块四方、规整的田畴,小时候,这儿种过金灿灿的水稻、牵过一垄垄山芋藤,家里养蚕时还栽过一畦畦桑树。不记得从何时起,这儿改种了一排排白杨树。一来,种树一劳永逸,便免了季季打理,父母年事渐高,田事上已力不从心,我们一辈也不愿再干农活;二来,日后若是老宅拆迁,不让人操心的白杨树却能兑出点款项,生着省心,死了还“光荣”。</p><p> 扬州人管白杨树叫“大叶柳”,“大叶柳”长得快,仿佛直接跳过了生长期,兀然一天,就这么郁郁葱葱地直挺在屋前屋后了。每每回娘家,刚转过村口岔道,远远望去,就见老宅掩映在树林里,叶片中透漏出的星星斑驳的屋檐,闪烁着,招引着我回家的脚步。</p> <p>  夏天,大叶柳高大挺拔,姿态雄伟,纤长的树枝顶着一簇簇树叶,头重脚轻地随着风,醉酒般摇摇晃晃的。巴掌大的叶片密密地缀在枝头,摇头晃脑的,推推搡搡,发出“沙沙”的嬉闹声。一棵树上的叶片,颜色却不尽相同,深深浅浅,绿得发黑、嫩得发黄,远远望去,深色与浅色相互掩映、搭配地自然和谐。叶片上经络倒是都一样的清晰明豁,在背面微微凸起,好像躲起来发力生长似的,也是在这里,大叶柳长势的生猛劲儿泄露了端倪。里外三层的树叶,剪破了一地熙熙攘攘的碎金,阻隔了暑气,撑起一方阴凉。</p><p> 奶奶年纪大了,就越发老瘦得厉害,哆哆嗦嗦地怕冷,三伏天也要担件薄衣,自然也受不住空调房的凉气。于是,她便把藤椅放在大叶柳下,摇着蒲扇,又给我讲起了爷爷小时候,贴在异乡大叶柳后躲过鬼子搜捕的故事。鬼子那个狠啊,要是被发现爷爷当时就会没了命。爷爷把瘦小了身子紧贴在大叶柳粗壮的树干后面,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掩护了爷爷噗咚噗咚的心跳声,他一直躲到天黑才敢离开,爷爷的命,是大叶柳救的。讲完,奶奶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繁密的枝叶,我望着她的脸,隔着深深浅浅的岁月的痕迹,我捕捉不到她的表情。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晶莹,她颤动着嘴唇,喃喃道:“这叶子,跟老头子说的一个样,一个样……”</p> <p>  冬天,枝头寂寞了,光秃秃的,让人也不禁伤感起来。树干却还是一样倔强地挺立,银白的树皮上,错落着褐色的斑纹,伸手触摸,光滑却又干涩。没有叶片的点缀,大叶柳似乎更加整齐划一了,高高挺立,湛蓝的天色代替了树叶黏贴在枝头,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学的那篇课文:《蓝树叶》。看着大叶柳死寂的模样,我担心地问妈妈:“它们来年还能活吗?”妈妈笑了笑颇为得意地说:“大叶柳冻不坏干不死,给点土,它就能牢牢咬住!”</p><p> 妈妈的话,写照的又何止是大叶柳?记事起,爸妈就是一对怨偶,爸爸常常对妈妈百般数落,妈妈既怕他又觉得自己白瞎了一辈子,也是当面隐忍着背地里满腹牢骚。我时常接到爸爸的电话,让我打电话给妈妈他中午不回家吃饭、出门时他把钥匙放牛奶箱里了。也常常听着妈妈抱怨,爸爸怎么一大把年纪还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他们总还是“少年夫妻,老来伴”,风风雨雨也算白头偕老了。如同这冬日里的大叶柳,惨淡落寞,却蕴着希望,迎接春暖花开,一年,又一年。</p><p> </p> <p>  秋天,万物开始凋零,大叶柳也不例外。叶片渐渐失了水分和光泽,干枯、卷边,秋风兴起,便漫漫如黄蝶飞舞。地上落满厚厚的枯叶,小狗常常从院门口一个猛地钻进叶丛中,跟土行孙一样在里面穿行着同跟来的儿子捉起了迷藏。儿子便寻根木棍一跳一蹦地跟在后面追,却一脚踩空了滚在这黄金被上。一人,一狗,扭闹成一团,压碎枯叶发出的咔咔声同嬉闹声一齐被秋风吹送了很远。枯叶落在屋顶上,积多了就会堵住排水口,所以,每隔几天,爸爸就会扛出竹梯爬上房顶清扫。看着爸爸弓起的腰背,我赶紧迎上去说“我来”,爸爸不允,把腰挺了挺,倔强地一级一级地往上爬。我赶紧悬着心在下面扶着梯子,妈妈看见了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同我一人扶着一边,我和妈妈站在下面,仰起头,上面的,是我们的“天”。</p><p> 秋意渐浓,周末回家,还是刚转过村口,赫然发现屋前屋后光秃秃的,大白杨全被砍了!我赶紧往家走,没了这片小树林,这条路果然更长了。一进家门,我前前后后找爸妈,看着我一脸的焦急和不解,妈妈却淡淡地说:“你爸总要上房顶清落叶,他腰不好,爬高上梯的,万一摔了……”我心疼曾经的一树树浓荫,嗔怪也不该全砍了。妈妈指指房角堆着的几段木料,说好歹留下了一些木料,待会请个木匠来打两张高点的小板凳,方便人坐下、起身。</p> <p>  立了春,便算是新年了。暖阳天,奶奶坐在大叶柳打的高板凳上晒太阳,腿上盖着爷爷在世时穿的军大衣,阳光拂动了奶奶满头的白发,她安详地看着门口的空地(这儿后来就一直空着了),一坐就是大半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