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李锋随笔</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上世纪我眼里的刺青小姐</b></p><p> </p><p> 女同志这个称谓的终结,大概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或者八十年代末。之前,我外公在县城的一家镇办企业当过采购员,相对他们那一代人来讲是见过点世面的,所以,有时候因为问路或者别的需要,开口之前他都会礼节性地称对方一声“同志”。如果对方是女性,外公又会在前面添加个“女”字,以示对别人的尊重。</p><p> 大概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社会上突然刮起一阵对女性统称小姐的风来,在街头巷尾时不时能听到一些“小姐”的称呼。称对方“小姐”的人没任何恶意,被称“小姐”的一方也用不着多虑,甚至觉得挺时髦的,还有点小资。</p><p> 但外公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对“小姐”这个称谓心里头一直有个梗,不仅他自己坚持不改口,还要求我们出门在外也不要随便乱叫,免得闯祸。我觉得外公有点小题大做,典型的老眼光看新问题。打脸的是过了不到几年,“小姐”一词果然变成了一个女性的敏感词,取而代之的是港澳台流传过来的“靓女”或“靓姐”。有不识时务的,免不了遭人一番呵斥。这样尴尬的情形我见过多次。有一次,我和朋友几个在街头瞎逛,逛到东站路附近,看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倚在自家店门口嚼甘蔗,其中一个见色起意上前去套近乎,开口称呼对方“小姐”,结果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对方就朝他劈头盖脑甩过来一顿怒骂:“你娘才是小姐!你奶奶才是小姐!你屋里全家才是小姐!”</p><p> 这连珠炮般的呵斥,是我们南方小城女人的拿手好戏,和邻县的“哭丧”文化一样,经历过上千的历史文化沉淀。不过,这还是属于文戏,因为她还没有进入武戏的角色起跳,没有一手叉腰、将另一只手指戳到我们脸上来。如果我们当中谁故意回应一句,这女子必然就会点火引爆。好在无聊的我们知道撩错了妹,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自讨没趣地离开了。</p><p> 这倚门嚼甘蔗的女子对“小姐”称谓的忌讳,其实我是清楚的。除了外公教诲过我,清代文史家赵翼在书中早就有“宋时闺阁女称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的记载。之后,似乎只有“三陪女”或提供色情服务的女子被称为“小姐”外,旅店、餐厅、理发店等服务行业里的年轻女性一般是不接受这带有歧视的称谓的。当然,换上色情服务场所,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也没人敢唾弃你。江湖有江湖的规矩。</p><p>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自幼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只想赚轻松钱。参加工作后一直还在江湖飘,飘来飘去飘到三十多岁那年下了岗。那几年,下岗的挺多,包括我妻子也是从一家国营企业下岗的。为了生存,她就在一处闹市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小餐厅,借我的名气挂牌“锋哥酒店”,捧场和帮衬的朋友特别多,生意格外红火,一年也能赚个十几万。还有远道慕名而来的,他们得知我文章写得好,还是全市首届十大杰出青年、全省青年自学成才奖获得者,大报小报都有报道,就想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不过这是另一篇文章里的话。</p> <p> “锋哥酒店”附近有一栋大楼,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就在楼里开了一家按摩中心。说是按摩中心,按个鬼的摩呀,其实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种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更形象点说,就是男人们来这里找小姐们一起按和摸的中心罢了。中心的小姐,会经常三五成群地来我店里喝喝酒聚聚餐,时间久了就彼此认识了。其中有个叫阿志的东北妞,与众不同的留着板寸,又还皮肤白皙得闪亮,所以格外惹人眼目,也招人青睐。</p><p> 有一个夏天的中午,帮妻子的餐厅忙碌完后,我正端着饭在餐厅门口吃,邻居找到我,说要回家去一趟,请我帮忙替他看看店子。常年在一起做生意,彼此之间搭把手、照应一下很正常。于是我二话没说就去了,正赶上阿志和一个男子谈生意。那男子人小气,又想那个味,见我去了,不好意思再罗里吧嗦谈价钱,拉了一把阿志就往里面包厢去。阿志转身回来,递给我一支烟对我说,锋哥帮我照看一下外边,老子两分钟就搞定!果然没多久,那男子就神色慌张地走出来,头也不敢抬径直往外走。阿志一手提着裙摆追在后面道,去你妈的,这点钱就想走?我大致意识到这男子是嫌服务不到位,起身把对方拦住了。男子没办法,不得不补足了欠款才怏怏不乐地走了。</p><p> 收到欠款的阿志把钱装进钱包,一边对我说着一些感激的话,一边毫无忌惮地当着我的面把裙子高高撩起,去擦拭落在她大腿的东西。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根处,居然刺绣着一只五颜六色、栩栩如生的蝴蝶。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一个女子在她神秘的身体深处的刺青,而且还那样的美,并没有叫人不寒而栗。</p><p> ……</p><p> 九十年代最后那一年暑假,考虑到女儿即将入校念书,我和妻子决定带她去江西庐山旅游一趟。这是我和妻子头一次带女儿出远门。去那里的另一个原因,还因为其时家兄在庐山脚下的九江市工作,母亲也正好在那边帮忙照料她的大孙女。所以趁这个暑假,让异地的姐妹俩增强一下感情,加深一点印象,互通一下往来再好不过。遗憾的是,当时老家的交通还欠发达,既没火车,又没飞机,也没有高速公路,光乘汽车到长沙就要五六个小时,别说从长沙到九江那边还有为数不近的路程,光一路的舟船劳顿,就算一个健康的人都会被折腾个够呛。</p> <p> 出发那天是晚上。憧憬和兴奋了几天几夜的女儿突然缄口不语,少了往日的活泼,任我们一路逗她,她都是病恹恹的提不起兴致。其实她当时是出水痘了,但她一直坚持着,怕说出来后被我们取消行程。但汽车在公路上颠簸了个把小时后,女儿已经开始发烧。我用手去梳理她的头发时,惊讶地发现头皮上不知何时已经疙疙瘩瘩长出很多小豆豆。</p><p> 下车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我和妻子只好按一些乘客讲的应急办法,先临时帮女儿把烧退下来。好在那时我已有了手机,迅速与长沙的舅舅一家取得联系,并于翌日凌晨两三点住进了省儿童医院。其时,女儿已经高烧达41度8,人早已昏迷过去。</p><p> 省儿童医院的一天一夜,是我们一生都忘不了的。除了女儿打点滴有一张小小的病床,我和妻子一直寸步不离地坚守在她身旁,随她又打又掐,一刻不敢合眼。实在撑不住了,我和妻子就相互轮换着到地上躺一会,偶有谁家小孩的哭闹,立马又会被惊醒过来。那一次,我们真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天下父母之心,什么叫天下父母之爱。</p><p> 经过一天一夜的治疗,女儿慢慢苏醒过来。虽然小脸上长出一脸水痘,又被医生抹了一脸白色的药膏,但神智恢复了清醒,不吵不闹,知道一个劲提出要出院去九江找她奶奶了。我征询医生的意见,待医生表示同意后,连夜赶到火车站。结果在候车室候到天快亮,从武汉开过来的一列火车却因为前方涨水被截停了。</p><p> 余下来给旅客的选择要么是换乘,要么是退票。正在我抱着女儿懵懂无措之际,三个敞开外衣、袒露着内衣的女子走过来,其中还有两个胸口上方有着醒目的刺青。她们问我们准备去哪,愿不愿跟她们一起坐汽车去南昌?显然,这是三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叫阿志的一样。见妻子对她们有点不放心,三名女子不介意地笑道,走吧,我们都观察你小孩一晚上了,别再叫孩子跟着你们遭罪了。这话说得让我有点莫名的感动,竟跟着她们一路小跑着从火车站出来,又往汽车东站方向跑去。</p><p> 那天凌晨因为停运了一班列车,汽车站售票处早已排满了水泄不通的长队。而习惯了排队的我只好规规矩矩排着,等到天亮了也没购到车票。这时候车室开始播放喇叭,提示前往南昌的车票即将售完,不要再排队等候。那三个不知何时已进入检票处的女子,四处游移的目光一眼看到还排在队伍后头的我,赶紧从检票处挤出来,把我推搡到窗口,毫不客气地指着我女儿对后面那个嚷嚷不休的男人说,小孩病了,你让不让?另两个女子见状,一个把我手里的钱夺过去,挤到售票窗口;一个则把双手抱在胸前,面对面堵住后面的男子。她故意高高挺起的胸脯,让那男子不得不往后倒退了一步。</p><p> 此事距今过去二十余年,女儿早已从一个五岁的小丫头,摇身变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但我每每想起她们,心里就感到特别温馨。虽然,我清楚她们的生活不一定阳光灿烂,但她们内心并不完全被黑夜笼罩,依然有明月星光相伴。</p><p> 2020.10.13</p><p> </p> <p><b>作者简介:</b></p><p>李锋,当过兵,扛过枪炮。写过小说,获过奖,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伤心的样子》。写过歌词,传唱过《准时起飞》、《飞翔的梦》、《老街》、《古城与少年》及《国旗》、《十月》、《送你一片幸福安宁》、《即使你一时说不出我名字》、《渡船码头》、《老街女孩》、《初心大爱》、《一个都不能少》。写过诗,合集出版过《蓝工装》。写过散文,出版过《置身红尘的鱼》、《武冈之旅》。现为文学、音乐自由创作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