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牵挂母亲</b></p><p><br></p><p> 母亲住的城市离我并不远,就在对面江南岸的池州;有长江大桥连着,又是一路高速,最多50分钟就能到。实际上,我也时常过江去看她,每周至少还要通一次电话。但是,心里却总放不下她,常常在不经意之间就突然冒出想去看看她的念头。</p><p><br></p><p> 我不到15岁就离开了家,现在已过了耳顺之年,阅历不敢说有多丰富丰富,却也多少见证了一些世事。曾经沧海难为水,多余的热情、激情和不需要的冲动、激动等等,都在渐渐地离我远去。包括对弟弟妹妹们,尽管我是他们的兄长;尽管不在一个地方工作,相距较远,见面很少,平时的联系又不多;难得凑到一起时,至多也不过就是几句淡淡的寒暄。</p><p><br></p><p>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母亲却恰恰相反,年龄越大,阅事越多,就越发牵挂她;如同小时候离家越远就越想家一样。</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1</b></p><p><br></p><p> 依恋母亲,惦记母亲,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对我们的疼爱和宠护。母亲对子女的管教其实是很严厉的。小时候,因为淘气,我的屁股没少挨过她的巴掌。有一次,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事了,反正不是皮就是淘,我又让母亲生了气。在母亲用巴掌惩处我的时候,我奋力挣脱,从她的巴掌下跑掉了。这引起了母亲的更大火气。晚上,母亲关死了家里所有的门窗,不让我回去。我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实在困了,在家门口绕来绕去,发现窗户上端的翻转式摇头气窗没有栓死,便爬上窗台,悄悄从那极窄的气窗缝里翻进了家,躲到妹妹床上的蚊帐里睡了一夜。记得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我还特别把鞋子踢到了床底深处。</p><p><br></p><p> 实际上,母亲是知道我进来了的,因为我听她走到了妹妹的床前,不出声地站了好一阵子。那肯定是在考虑怎么处置我。当时我心里咚咚直跳,以为这一劫还是逃不过去。但母亲最终转身离去了。我想,她是觉得这样一个教训差不多可以让我长点记性了。</p><p><br></p><p> 母亲对我的管教一直延续到我长大成人。参军,进工厂,上大学,到机关工作,后来还做了有那么一点权力的相关负责人,母亲的叮嘱从没有离开过我;每次与她通电话,或去看望她,聊完别的话题,最后她总要提醒我一句:不能收人家的东西,不能要人家的钱财;看到报纸上电视上说什么人出了什么违法违纪的事情,她都马上打电话给我,让我千万以他们为戒,一定不能干出格的事,不要让她担心。</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2</b></p><p><br></p><p> 母亲年轻时是个极要强的人。她跟父亲结婚后,一直要出去工作。但父亲在部队,不仅忙,还老换驻地,她的愿望没能实现。父亲到池州后,稳定了下来,母亲又提出了她的想法。但这时母亲已经有了我和大妹妹,父亲因部队的事情多,我们的年纪又小,不同意她出去工作,要她在家专带我们,做家务。母亲坚决不干。1958年初,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只身带着两岁多一点的我和一岁多一点的大妹妹,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城市——池州对面长江北岸的安庆,通过父亲的一位战友,租了房子,雇了保姆,住了下来;并到一家纺织厂当了名挡车工。</p><p><br></p><p> 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在池州,生活多有不便,工作也受到影响,加上也想我们,三番五次要母亲回去。母亲说,回去可以,但一定要同意她参加工作,否则,她不会离开安庆。父亲无奈,只好为母亲在池州的一家纺织厂联系安排了个工作。母亲这才带着我们回到了父亲身边。</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3</b></p><p><br></p><p> 母亲的身世凄凉。她出生时,家里因为太穷,孩子又多,而她又是个女孩,本不打算要她的,准备把她溺殁。她能活下来,要感谢她的祖父。当时,她的祖父拦住了他的儿子儿媳,说: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你们不要管了,把她给我吧。母亲的祖父仔细包裹好母亲,拿出一张纸,写上母亲的生辰八字,把母亲和纸条一起放进一个竹篮,再将竹篮放到了邻村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p><p><br></p><p> 这户人家的两兄弟生有十三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按照当时那里的风俗,也需要有个等郎媳,这样可以催促他们早生儿子。而母亲到了他们家后,他们家的两兄弟第二年就先后生了儿子。母亲就是这样在他们的收养下,以等郎媳的身份活了下来。解放后,父亲的部队到了母亲的家乡,她认识了父亲,命运才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在父亲的帮助鼓励下,母亲上了夜校,还参加了乡里妇代会的活动。</p><p><br></p><p> 母亲就是在那时学会了认字,并从此喜欢上了看书的。记得文革时期没有什么书看,她把新华书店里能买到的文学书籍都买了回来,自己看,也给我们看。像《艳阳天》,《海岛女民兵》,《西沙儿女》,《牛田洋》,包括《虹南作战史》这样不伦不类、非驴非马、莫名其妙的“小说”。文革结束后,解禁了,我买了《红楼梦》、《红岩》等书回来,母亲是第一个读者。记得四卷本的《红楼梦》母亲反复看过好几遍,最后包在外面的牛皮纸书皮都磨损完了。</p><p><br></p><p> 如果说我们几个子女都还算爱好学习,都还有一点自觉、刻苦意识,最后都还能在社会上立足,主要的就是从小得益于母亲潜移默化的熏染。</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4</b></p><p><br></p><p> 母亲的童年颇多磨难,成年后又忙于工作,忙于抚养子女,忙于照顾父亲;三年困难时期,还响应国家号召,带着三个孩子,离开父亲,离开城市,下放到农村务过农。母亲的生活可以说一直没有轻松过。但母亲天生大家闺秀的气质,生活的重压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一次随我到池州去看他的奶奶,在他奶奶的影集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是母亲与父亲及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合影。那是1972年在池州一家照相馆拍的黑白照片,当时母亲35岁,已经不年轻了。照片上的母亲与父亲并排坐在弟弟妹妹前面,留着齐耳短发,腰身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眼里是带着点腼腆的微笑,那容止神态唯有端庄、娴雅可以描述。儿子被他奶奶高贵的气质惊呆了,端详许久,喃喃自语地说:“现在哪儿还能找得到跟那时奶奶一样的女孩儿哟。”</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5</p><p><br></p><p> 1970年冬天,我刚念完初中一年级,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我的几个要好的伙伴,既是学校里的同学,也是部队大院里的邻居,都说想去当兵,并说他们的父母也准备送他们去当兵;还说部队里有政策,军人的子女只要身体合格,年龄小一点不要紧,他们要。这些消息让我心里也痒起来。那时候,当兵是最光荣、最让年轻人向往的事。</p><p><br></p><p> 回到家中,我向父亲提出,要和邻居家的孩子一道去当兵。父亲当时就一口拒绝了我,说:初中都没念完,当个什么兵?不要跟那些孩子一起瞎起哄,等把初中念完再说吧。父亲的态度很让我失望,也很让我难过。那时我的想法单纯而幼稚,一方面的确是羡慕解放军,想穿绿军装,戴红帽徽、红领章。另一方面是情况差不多的同学、邻居都当兵走掉了,我一个人落下来,很难堪,很没面子,会让大家对我产生种种猜测,被大家瞧不起,在学校里,在大院里,在其他同学和玩伴面前呆不下去。</p><p><br></p><p> 我转过来求母亲,告诉她我非常想去当兵,请她帮我在父亲面前说说话,让我跟其他邻居家的孩子一道走。不知母亲是怎么跟父亲说的,也不知母亲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后来父亲的态度竟然转变了,经过体检、政审,我和大院里三个同龄的孩子一起当了兵。</p><p><br></p><p> 来接我们去部队的是东方红61号客轮。我们先在集结地点集中,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绿军装,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穿着军装、背着背包步行去东方红61号停靠的池州港。集结地点在城区,距池州港有七、八里路。我走了不多久,就看见了站在路边送行人群中的母亲。母亲也看到了我。她急步向我走来,靠到队伍旁边,让我把背包给她,她要替我背。我当然不会给,并且心里还有点气恼。新兵们都自己背背包,前后还有接兵部队的人盯着,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想?让母亲为自己背背包,他们不笑话吗?才走几步路背包就背不动了,还当个什么兵?一开始就给人这个印象,我到部队还怎么去进步?我不断用手往外推着母亲,要她回到送行的人群里去。</p><p><br></p><p> 可母亲不肯离开。她没有计较我的不领情、不懂事,还是一路跟着,一直跟到码头,把送我上了轮船。</p><p><br></p><p> 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当年幼稚的气恼早已随着光阴的流逝烟消云散了,心中留下的,唯有无尽的温暖和欣幸。</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6</b></p><p><br></p><p> 2009年5月,父亲去世后,母亲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p><p><br></p><p> 母亲与父亲相濡以沫,一起生活了54年,感情非常深。四年前他们举行了金婚纪念仪式,池州军干所准备在2010年,也就是他们结婚55周年翡翠婚的时候,再为他们举办一个纪念活动。可是,就差那么一点时间,父亲没有等到,离开我们走了。母亲的悲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但她非常坚强,除了初次听到父亲的检查结果时流了泪,直到父亲去世之前,在父亲面前,母亲再没哭过。</p><p><br></p><p> 父亲得的是直肠癌伴肝脏转移。母亲知道这是绝症,不可能治好,但她从不言放弃,执拗地、同时也是镇定地、无怨无悔地为父亲的治疗忙碌着。在父亲被查出患病到离我们而去的近一年的时间里,因为我、弟弟、小妹都不在身边,大妹妹单位里工作也比较忙,护理、照顾父亲的担子实际上就是母亲一个人承担的。父亲住院检查治疗是母亲护理,回到家中用药调养是母亲服侍;搀扶身体虚弱的父亲上卫生间,为行动艰难的父亲擦洗身子,做父亲喜欢吃、需要吃的饭菜,等等;每天没有休息的时候。一次母亲上街为父亲买菜回来,因为手中的篮子过重,脚踩到不知什么人泼到路上的废弃涂料上时,滑了一下,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摔断了左小臂,吊了三个多月的绷带,这才请了个钟点工来帮她。</p><p><br></p><p> 父亲终因不治之症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垮了下来。</p><p><br></p><p> 尽管母亲知道父亲的病无药可治,可心里多少还抱着一点希望,总想着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奇迹已经没有发生的可能,母亲遭受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p><p><br></p><p> 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迅速苍老。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突然增加了许多,腰一下子弓了起来,讲话有气无力,走路跌跌撞撞。那状况,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衰——从精神到身体,整个人就那么一下子衰掉了。我们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曾经千方百计说服母亲到安庆来住过几天,也曾被小妹妹生拉硬拽到马鞍山住过一段时间,弟弟则反复做母亲的工作,要她去杭州跟他一块住。我们都希望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一方面我们可以照顾她,一方面也可以让母亲从父亲离去后的悲痛、孤单、寂寞、无助中摆脱出来。但没有什么大作用,母亲总是很快就提出要回池州,说要去陪父亲,把父亲一个人丢在池州她不放心。我们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段时间,我与弟弟、妹妹们焦虑万分、心痛万分。眼看着母亲就这么垮下去,却又毫无办法,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揪心的呢?</p><p><br></p><p> 但是,坚强的母亲最终自己挺了过来。母亲的腰又直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平复了许多;与我们通电话,不仅有了精神,还有了笑声。我和弟弟妹妹们长吁了一口气,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p><p><br></p><p> 每逢父亲的祭日,母亲总在我们打电话时说:你们工作忙,事情多,抽不出时间就不要回来了,只要你们心里记着父亲、想着父亲就行了。她还是一如从前,事事都为着我们着想,生怕影响我们、耽误我们,生怕给我们带来不便。</p><p><br></p><p> 我们当然要回去,事情再多也要请假回去。不仅为祭奠父亲,也为看望我们始终爱着并且越来越让我们牵挂的、给了我们生命、养育我们成人、教会我们做人的母亲。</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