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滚绣球(中)

锡斋

<p><br></p><p> “打算盘说是算数,也是算人。”伯父停止了他抽着的旱烟,用烟锅头朝向着我,一字一句不慌不忙却很有力量地接着说:</p><p> “算盘珠子有上有下,就像人有高有低,像日子有好有不好。日子不好不害怕,劳作、动着它就有好的时候。你不动就老在下面到不了上面。”那烟锅头冒出来的一缕青烟,随着烟锅头一伸一退,在空中画出来一个曲曲折折螺旋上升的形状。</p><p>伯父用手指头压了压那个忽悠忽悠闪着红光的旱烟锅头头里边的烟草,用旱烟锅轻轻敲了一下我面前的算盘,声音大了一点继续说:</p><p>“算盘就像为人,上面一个人,顶下面5个人,前面一个人顶后面10个人。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p><p>伯父把旱烟锅在炕墙上一磕,语气显然是加重了,语速也明显加快了,说:</p><p>“吃不了苦中苦,就甭想当人上人!”</p><p>父亲没有再说话。</p><p>我继续站在地上练习。</p><p>尽管我当时尚不满11岁,伯父的这段话,是对我人生印记深刻地教诲。</p><p>说来也奇怪。我听伯父对我说这些话,感到亲切,心中真正没有怨恨。</p><p>日复一日,我的六二五加减法基本熟练了。</p><p>八月十五中秋节,秋雨绵绵。过午时分,伯父把父亲叫过到邻墙的他家去了。我知道,这天是伯父的生日,往往会叫父亲去的。那时候我只想他们就是亲弟兄,从没有想过他们的手足亲情。</p><p>父亲约摸能到隔壁,伯父又在窗窗口(我们两家的隔墙上人为地开了一个比头略大的洞洞)叫我,让我也过去。</p><p>这有些意外。</p><p>“不去了!”娘在屋里听见了,给我说话。我就回伯父话说“我不去了。”</p><p>“叫你过来就来!还拧拧呲呲的!”伯父的脸又黑下来了。</p><p>“我来,我来。”我也是害怕,赶紧给伯父回话。</p><p>当午,伯父的三个儿子我的哥哥们没有人在家。伯父与父亲和我三人坐在窑洞门里的桌子上,吃的妈妈(伯母)做的南瓜汤泡馍。那南瓜汤上面飘着黄色的油花花和葱花,香味扑鼻。平常日子农家缺油,是不会那样炒着吃南瓜的,那是家里专门为给伯父过生日做的改样饭。</p><p>这是伯父第一次叫我在他生日里去吃饭。那年我大概上到了小学五、六年级。</p><p>下雨天就是农民的星期天。</p><p>饭后无事,伯父看着让我打了一遍六二五,叠加了160个625,得出了十万得数,又接着连减了160个625,算盘上得出了空盘0的得数。一路清晰顺畅没有出错。</p><p> “好,学下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圣贤的话要记下。指法可以了,还要练,天天都要练。六二五是加减法,狮子滚绣球是乘法和除法。今个儿开始教你狮子滚绣球。” 他说:</p><p>“狮子滚绣球先用1953125去乘512,得出十亿,1后面9个0,再从这个数返回来除以512,又得到1953125”。 </p><p>啪!算盘一声响。</p><p>“清盘”。只见伯父在整齐干净的盘面上,打出1953125一组数字,接着</p><p> “乘:一五隔位五、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一二隔位二、二二隔位四……”听着伯父读出的口角,看着算盘珠子上下飞舞噼啪作响,犹如珍珠落盘,时紧时缓,时密时疏,清脆美妙。我眼前五花缭乱,只见进位不断加大,真的算盘上左边出现了“1”一个数。</p><p>“这是乘过去,个位在这,得到十亿。”伯父一口气打完,指着算盘看着我说。</p><p>“倒过再除回去。除:见一无除作九一、借一等五、一一隔位除一、除一有九、一二隔位除二、除二有八……”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作响,在美妙的旋律中算盘上再次出现了1953125。</p><p>“这就算除回来了,一乘一除,一进一退就是滚了一次绣球。把这个练熟了,就把512再加个512变成1024再去乘,得到2后面9个0,再除回去,就是滚了两遍绣球。每次多乘一个512,得数9个0前面就会多出一个一。谁能滚到20遍,天下就称王了。”伯父利索地给我演示了一遍,心平气和地给我说。</p><p>我看得眼冒金星,只见他手指的虚影在算盘中档上来回飞舞,只见算盘珠子上下飞动着或向前推进或向后延伸。我领教了伯父的技能,十分佩服和敬重他,心想,我也要练到滚5遍、滚十遍,也练个滚二十遍看看。</p><p>……</p><p>狮子滚绣球比六二五加减难多了。因为往往需要隔位记数拨珠,稍有差迟就真的“全盘皆输”了。我坚持在苦苦中练习不辍。但是多数情况下还是进不到“1”,或者退不到1953125,更要命的是还不知道在哪一步出错了。</p><p>“算盘珠子满十进一,就像人一点一点学本事。没有一就没有十,十是从一积、积、积来的。从小娃变成大人,从相公变成掌柜的,慢慢有了本事就能把事情做大。甭灰心,甭害怕,坚持练。进位无穷,人的进步也无穷。”伯父看我打的不顺利,反复清盘重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心中甚是感激。</p><p>忽一天,我对伯父有了意见。</p><p>眼看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可是我家因为人多分的口粮多,又因为劳力少,挣得工分按照劳动日值折算,不够购回按照人口分配的口粮(透支户或称缺粮户),需要补交19块多的欠款才能领回剩余在库中的200多斤小麦。家中因此过年没有粮食磨面。</p><p>“你去给人家(指时任生产队长的伯父)说说,先把麦子装出来磨面,过年后再想法还钱。”娘在晚饭时给父亲说。</p><p>我知道娘对伯父有成见。她不愿意与伯父说话,说是伯父看不起外地人(娘是河南人)。其实我后来知道,伯父是理解我娘的。我高中毕业去河南时,伯父曾经给我说“陪着你娘回娘家,你娘不容易。人家河南的日子比咱好,你娘到咱家受了不少苦。”只是那时农村尚且封建一些,伯父不可能把这个想法径直说给我的娘亲而已。</p><p>“说了,人家说缺粮户不是咱一家,不给交钱不能装粮,队上谁家都一样,咱不能特殊。”父亲低着头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长长地吐出来一口烟雾,同时把旱烟锅在他蹲着的凳子上磕了磕,无奈地说。</p><p>那时候,我们生产队四属户(烈、军、干、工属)多是在大队上出了名的,全村二十几户人家,十多户是四属户。四属户有两个特点,其一人多劳少,其二家有现金收入(在外工作的人有工资)。他们虽然也是缺粮户,但是缴纳一点缺粮款,他们既乐意也没有困难。</p><p>我家就大不同了,实在没有能力缴纳几十元的缺粮款。那年代,老实的农民家庭,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平日里基本少有一分钱的现金进账。卖鸡蛋的收入可能是成本低收益好的一笔,可是,两个母鸡下蛋,收入勉强购买盐钱。想多养几只鸡,无奈人都没有吃的,“鸡的蛋,粮来换”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我家端午节卖过粽子,一毛钱卖五个,实际上根本不够成本,只是把粮食换成了现金。柿子下来暖熟了卖过,一毛钱卖七斤,不够柴火钱。镟柿饼卖的几块块钱,再加上出卖国家一年发给家里六口人的三丈“布票”的一点钱,远远不够一年家里的零星支出。我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父亲让我记了一年的家庭支出流水账。全年一家六口人,从二分钱一盒火才,四分钱一张白粉联纸,五分钱三斤韭菜,八分钱一张邮票(给河南舅家写信)记起,到年前买二斤猪肉、一斤羊肉,一年总支出三十二元八毛三。这些钱基本上靠借,到年底再靠卖粮还账,复又靠借粮过日子。就这样还了旧账借新账,寅吃卯粮过日子。</p><p>除夕前的一天,过年蒸馍的面还是因为装不出粮食而没有磨,街上年前最后一个集市了。</p><p>父亲一早胳肘窝夹着一条口袋牵着家里我特别喜欢的那只羯子羊向大门外走。我从昨晚娘与父亲的对话,知道那是要上集去卖。</p><p>“冻卿卿的,你去干啥?”我心中实在不舍我的羊,就跟在羊后面随父亲去街上。父亲发现我跟着他,就有些厌烦地说我。</p><p>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就是用右手抓着羊尾巴上的毛。羊跟着父亲,我跟着羊。</p><p>这只羊高大威猛,扬起头有我的个子高,黄色的眼仁炯炯传神,两个粗壮的卷曲着的羊角漂亮好看,两个羊角尖锃光发亮绕过耳朵朝向前方,每次和小朋友的羊抵角打仗,它一定能赢。它特别灵性,特别听我的话。我喊一声“过来”它就知道走到我跟前来,叫它卧下它就卧下。我放羊顺便拾的柴禾,它能驮着回家。有时候我还能骑着它好长一节路呢。</p><p>西北风吹得雪花在空中打璇璇,在地上乱跑,街上的人稀稀落落。父亲牵着羊,我抓着湿漉漉的羊毛,我们三个站在街东头一个大粪堆上,任凭凛冽的西北风抽打,任凭冰冷的雪花水洗面。</p><p>“咋卖?”一个穿着狐狸皮毛领子皮袄的人围着羊转了一圈问。</p><p>父亲撩起自己的棉衣下角,在下面与那人捏着手指头商价。我看见衣角里的两只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p><p>“就是23块钱。要不是急着装粮,我就不卖这羊”。父亲有些急了,看着羊给买羊的人说。</p><p>“21块钱”。那个买羊的人显然是看出来我们急等用钱,就是不愿意掏23块钱。</p><p> “要买就是二十三”。</p><p>“最多就是二十一,多一个子都不要”。</p><p>父亲与买羊人僵持着……</p><p>“唉!给你!卖咧!卖咧!卖给你咧!”。看着那个买羊的人欲转身离开,父亲跺了两下脚,抖了抖拉羊缰绳的手,唉了一声说。</p><p>(接狮子滚绣球(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