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板桥往事: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前史 </p><p><br></p><p>1981年,我们学校还不叫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而叫解放军南京外语学院,初进学院时,老何绝对是学员中的风云人物,他身材高大,方方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宽黑边眼镜,显得深邃老成,谈吐比我们绝大多数同学都要成熟,又是我们第一任团支书,我们发的是俩兜的战士装,惟独老何穿的是四个兜的干部装,拍集体照时候一定老何是站在中间前面位置,四个口袋极其醒目,有别于他人,从照片上可以看出,老何脸上有极强的自信与优越感。新兵集训时期,他是惟一一个特批可以不用出早操的,因为每天晚上他都和朱见望教导员一起写材料,常常深夜而归。那时,我们全队经常晚上在大教室集中开会,朱教导员每次操着浓厚的山东口音慷慨激扬抑扬顿挫地给大家做演讲,其中一定有无数老何的脑细胞在跳跃。在校四年,大家好像对老何写过什么文章印象都不深,但是朱教导员应该心里最清楚老何的文字与理论思想水平有几斤几两。94年荣获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后,军报专门对老何进行了采访并大篇幅文章报道,其中他说到在高考后,以他的分数,可以上更好的名校,然而他却选择了本校,就是抱着“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想法,要在军队里大展一番宏图,当时看,他确实做到了在本校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是的,他做到了。新兵集训时期我和老何同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在操场上走队列时,在课堂上学习时,在宿舍熄灯后,朱教导员一声“何XX,过来,有事找你!”,老何总是应声而随,在其他同学复杂的注视中远去。而在我心中由此产生的感觉至今未能忘却:老何是个人物,老何是教导员倚重的人才。可以说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朱见望教导员是第一个独具慧眼的伯乐,在老何成为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后,无论朱教导员身居何处身居何位,他一定是最感欣慰和自豪的人。老何来自河北邢台,北方人的生活习惯是粗犷的,体现在老何的身上也有很多,如睡觉呼噜山响,烟瘾极大,咳嗽吐痰动静也不小。当时老何宿舍在二楼的小屋里,同屋的有王少江、张建国、庆学先、沈福元、朱力凡等,外面大屋有黄朝晖、陈刚志、巴宇、朱美兴、陈朝蓬、陈宁和我等人。老何深夜回来后,必开灯收拾自己的床铺,一番七里喀嚓,随后的呼声曾经让小屋的那几位同学忍无可忍。少江无奈之下,把老何的呼声用卡式录音机录下,于次日晨放在仍在酣睡的老何耳旁最大音量播放,录音与老何的呼声一唱一和,引来众人乐不可支。待到老何忽然被录音闹醒,搅了清晨好梦,不禁勃然大怒,大骂少江:你这个小B崽子!</p><p>阿庆同学是个小才子,曾经作打油诗曰:</p><p>书记书记齐声叫</p><p> 打呼不按君臣道</p><p> 小民勤学晚睡觉 </p><p>半夜时分惊魂魄 </p><p>滚滚雷声我们睡不着呀睡不着</p><p> 咳嗽咂嘴拍床板</p><p> 臭袜臭鞋齐扔到 </p><p>岿然不动任吵闹 </p><p>万般招数皆不灵</p><p> 长吁短叹到黎明呀到黎明</p><p> 神奇小子王少江 </p><p>平时话少鬼点多</p><p> 搬出录音机他有主张 </p><p>录下呼噜耳旁放 </p><p>高低错落它正搭配呀正搭配</p><p> 书记惊醒瞪迷眼 </p><p>似疑老天打雷否 </p><p>众人围坐乐不支 </p><p>书记淫威发呀淫威发 </p><p>少江衣领一把抓</p><p> 小样小样小B样</p><p>你敢拿我呼声当歌唱 </p><p>今日好好收拾你 </p><p>记住不拿书记当干部的好下场呀好下场 </p><p><br></p><p>果不其然,朱见望教导员就此事专门召集我们全班开会,对少江的举动做了严厉批评,称录音机的功能不是马尾巴的功能(当时,“马尾巴的功能”是一句流行语,出自一部文革电影、</p><p>葛优之父葛存壮饰演的一位臭老九右派老教授之语),是用来学好外语为军队服务的,不是用于对革命战友恶作剧的工具,要求正确对待同学的生活习惯,并理解支持老何同学的工作。大家委实心里很不服气,但谁又敢顶撞队领导呢?于是老何的威望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学员生活继续。</p><p>来自扬州的晓健同学,成为引发后来事件爆发的导火索。晓健同学出身军人家庭,按说应有尚武之魂,但当时性格偏偏属乖孩子一路,遇事多不与人争,苦水咽在肚里。某冬夜我站岗值勤回来,看到晓健仅穿短裤背心,身裹半截军毯,光脚拖老棉鞋,在二楼楼梯口面对走廊的窗户瑟瑟发抖,冻得上下牙齿打仗,不断抽泣,我上去问他为何如此,他只是使劲摇头不做应答,我掉头推门进屋,大屋已熄灯,一片安静,旁边小屋灯火明亮,老何正在哗啦哗啦收拾着什么东西,其余人估计都已被吵醒了,但都假寐,不吭一声。我实在气不过,大声质问道:老何你这样把大家都搞得鸡犬不宁,请你关灯。老何说你施惠平你个B崽子,算个老几,管到我的头上来了,老子偏不关灯。我也是一时性起,对老何说你关不关你到底关不关?老何估计也是火大,不关不关就不关!我说好你不关是吧,于是我跳到晓健的空铺上,伸直双臂把电灯泡拧下来狠狠朝地下砸去,眼前忽然一黑,只听得地面上“砰”的一声巨响,在整个房间回荡,伴随着我身后是老何的叫骂声:施惠平!你个B崽子等着瞧!我未及理会,跳下床冲到门外,拽着晓健的毛毯说晓健你回去睡觉!此事应该当年我们同班同学都会记得,少江同学复原了前面发生的情况:先是晓健上前理论,被骂得狗血喷头,眼泪夺眶而出,破门而去;少江又拍马赶到助阵,说书记你善欺民!当时我们一般学员都把老何认作高出我们一大截的书记,且看老何的威望,当时有多高大威猛!同学们都自觉地把他视为位高权重者,自甘小民身份。老何一见少江那冷幽默的面孔,气冲斗牛,新愁加旧恨,愈发恼羞成怒,大骂你这个B崽子!老子前面的帐还没跟你算清!居然还来帮腔!劈头盖脸把少江口头强奸了数遍。少江一个回合便折戟沉沙,只得偃旗息鼓,败走麦城。直到我这个冤大头进来,糊里糊涂把事件推向了不可逆转的境地。</p><p>正对小屋楼下的房间,是亚宁队长的宿舍,当时他一定也也听到了楼上的爆响。我回到自己铺上躺倒,脑子仍是一片空白,这下闯了大祸了。第二天,整个白天我都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然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晚饭后,大家都在宿舍里坐着聊天,我总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有点异样,但没有任何人和我提及昨晚之事,让我感到很孤独无助。甚至横下心来,暗道反正做也做了,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这时就见亚宁队长进来对我说:施惠平,出来!找你有事情!我便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跟着队长出去。</p><p>一路上队长绷着脸,更让我感到大祸真的将要降临,那一小段沉默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象红红的铁烙,至今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开除?退学?处分?或是其它什么样的处理?总是在劫难逃了。我竭力做着深呼吸,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听凭队长发落。</p><p>亚宁队长领我走到大操场上,隆冬的寒风把残存的梧桐树落叶吹起阵阵小龙卷,在操场上四处飘荡,煤渣跑道冻得生硬,踩上去咯咯作响,每一次脚步声都如响鼓洪钟般撞击着我的耳膜。亚宁队长开口说话了:我们是几队啊?我连忙应声道:13队,13队。队长说:那好,我们就在这操场转个13圈,把我们要说的话说完。你先说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情?我噎嚅着不知道从何说起。队长说你不要想隐瞒什么,如实说吧。我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直说了吧。于是竹筒子倒豆一般哗啦啦报告给队长这番来龙去脉。队长听了大半个操场跑道,又一言不发走了大半圈,我心里直骂这跑道一圈一圈他娘的怎么这么漫长啊!队长开始慢条斯理和我说开了话,跑道似乎变短了,我全神贯注听着,努力捕捉每个可能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词汇,结果全是一些大道理,虽然有很多批评我做得卤莽的话语,但接着的话却没有任何要处理我的意思,弄得我云里雾里,急切地想要知道队长将如何把我放上阽板,一刀一刀把我结果掉。队长训示了好几圈的话,又拉了好几圈的家常,眼看13圈将近,突然他话锋一转,没有任何预兆对我说:你有没有信心做副班长? 这一发问让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楞在操场上,队长背着手走在前面出去好远,转过身来看我,昏暗中分明看到他在微笑,目光炯炯,露出白生生牙齿。</p><p>好一出猫戏老鼠的游戏啊!我脸上好像着了火,烧得发烫,手脚不知如何摆放,赶紧一溜小跑跟上队长,队长说其实昨夜他也听到了楼上小屋的动静,并在今天找了一些同学了解事情经过,同学们对我的口碑都还不错,认为我无大错,等等。</p><p>我此刻已经稍稍缓过神来,捶胸顿足表态今后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等,俨然士为知己者死荆柯刺秦表情。队长还说本来打算直接让你当班长的,但是你的卤莽让队里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想来,这是队长高超的御人之术,典型的恐吓发威,尔后打一下再拉一下的手段。难熬的13圈终于走完了,这让我此生难忘的13圈啊!我后来在军队从基层单位到军区司令部机关近20年,期间大小也担任过一些职务,但这个最小最不起眼的副班长职位,是我感觉最有分量最值得回味的。</p><p>和亚宁队长告别后,我飞一般往宿舍奔去,跑道、枯草地,沙坑、篮球场、树林,穿越这些地方的时候我犹如在月球上般跳跃着奔跑,进了宿舍看到每位同学都感到特别的亲人手足般的感觉,心里大喊同学们那,感谢你们啊!甚至看到老何我也有想上去拥抱他的意思。同学们见笑,可别认为我这是小人得志,而恰恰相反,当时真是劫后余生,不能自持的条件反射。我们的何支书自从这事之后,收敛许多,变得随和起来,和大家的关系反倒比过去融洽了,不久队里重新分班,老何离开我们班,我们大家还聚餐告别,我和老何由于这场龃龉,虽然面上过得去,但老何内心肯定还是有所纠结,虽然我也很想当面和他交流一下革命战友感情,捐弃前嫌,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大学四年也未解开此结。</p><p>此后每每听闻老何的消息,总是百感交集,一次夜里还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我在观看一场皮影戏,皮影投影中全是我和老何那段争执的场景,一幕一幕没完没了,且极其连贯,少江阿庆晓健等很多同学一一粉墨登场,指手划脚,穿梭而行。在梦里,冬夜的寒风卷起落叶在空中飞舞,又翩翩落在我们十分熟悉的水泥道上,细小的松针叶如牛毛般堆积在道路两旁,而宽大的梧桐树叶借着风势缓缓时聚时散,簇拥抱团时静谧无声默默地显示着它们的坚持与存在,又一阵狂风袭来,枯黄的树叶纷纷四散,在水泥路面上划出令人不能承受之轻的沙沙细语,抓挠着我的五脏六肺。皮影戏里,我分明窥见,操纵着众生百相在前台表演的那双巧手,正是属于亚宁队长,他面带微笑,津津有味地摆布着他的学员们的青春岁月,表情如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时我简直分不清楚:梦和现实,到底什么是我们真正生命含义所在?如果当年老何与我—特别是我—用今天成熟的心智来思考处理争端,嫌隙或许根本就不会发生,然而人未有先知先觉,一如当年我们都不会看到自己以及周围熟悉的同学如今各相迥异的境遇。现实如梦里的皮影戏一样,也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悄无声息地摆弄着我们大家,喜怒欢愁百态尽生,总让我们欲语还休,而思绪却又在梦中欲罢不能。无奈的心境总是在现实和梦境中交织,从而让我们的人生变得有血有肉,有滋有味。亚宁队长在今天看到我们大家,应该是最有感触之人。</p><p>老何自从那场争执发生,随后不久,团支书桂冠便被摘下,虽未成牛后,而鸡头不复。福兮祸兮?分晓却在十年之后,94年全国十大杰出青年排位第二,CCTV大肆宣传,现场直播李鹏总理亲自颁奖,那是多大一个光环啊,也成为我们当时散落在各地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与骄傲。他终于还是证明了自己是一条从13队走出去的好汉,当年烟云尽过眼,潇洒淡看旭日升。2003年我们同学聚会,我专门找到老何,为当年的卤莽向他致谦,他呵呵一乐,说嗨,早忘记了,令我感到同学之情油然而生,尽在无语中。</p><p>老何在本队还有很多故事,新兵集训最后是军事地形课,到野外实习,军用卡车把大家拉到乡下一个偏远的荒山上,我们登上山顶,远眺四方,军事教员告诉我们如何运用所学的地形学知识辨别方向,打仗时候应该怎样部署埋伏,并现场应用讲解了了平型关战役等经典案例,大家都聚精会神听讲,惟有老何紧裹着棉军大衣,伏倒在山坡上远去梦乡,由于把香烟缩在袖口里,烟头渐渐将棉衣点燃,老何依然毫不知觉,直到枯草地上狼烟四起,大家手忙脚乱赶来灭火,依然见老何的鼾雷沿着山坡滚滚而下,军用水壶倾尽若干,方把老何浇醒。据当年军报记者去他工厂采访称,何总的办公室消防系统在当时是全世界最好的,恐源于老何当年看地形烟头着火事件而带来的后怕?何总邀请记者去他别墅聚餐,记者发现别墅的消音隔音设施也是最好的,又或源于当年呼声给他人造成烦恼的自省?如今,老何工厂员工的手机一律不许带录音录相功能,堂而皇之的理由的是保护公司的商业机密,防止泄露。抑或源于当年被少江偷偷录音的惨痛教训?其实不必追根溯源,老何活得自在便是,虽然有那么多的闲话,但老何依然在我们心目中还有书记的威望,地位仍然不低,在此衷心祝福老何一切顺利,万事如意。</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