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

嫣然一瓶

山菊

文/刘一瓶

想起独放于荒篱的那朵香气幽冷，明艳的淡黄色野菊。想起她薄薄的香，洒落一地，我想哭却哭不出。

离开当年支教的小山村已有十年之久，即使回去，也很少有人谈起当年那样平常的人和事。

十多年来，看见黄色的菊花就想起她。此时，又到了菊花开放的季节，窗台的那盆菊花开的繁茂，几个花骨朵星星点点躲藏在青翠欲滴的绿叶间，仿佛一个害羞的女孩。往事也从密封的心底涌了出来。

刚到支教的小山村，住在小学校，村支书让她女儿小敏跟我做伴，小敏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她的话题多是找对象之类的，几句话下来，我们便没了话题。晚上我要备课，看书。小敏不习惯我的作息方式，只和我住了两个晚上，就再也不来了。

一日清晨，我刚起来，校门口有人喊我。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束淡黄色的野菊花。我叫山菊，她笑了一下，露出扇贝样的牙齿，看我望着她，她有些害羞。她的脸色有点像青藏高原上的女孩，眉毛弯弯像画出来的。

你起的好早呀，不早，我到地里除草了。以后，我帮你做伴。说着，她把那束带着露珠的花儿递给我，别忘了给她浇水。我回去给我爹做饭了，她急急忙忙的走了。

晚上我看书，山菊说，燕儿，你教我识字吧，我以为她开玩笑。我备的课是一二年级的，那我就从一二年级学起，她渴求的眼神看着我，认真的说。我只知道小敏小学没毕业。不知道山菊不识字。

课间休息时，我跟孙老师说起山菊。山菊是个善良能干的好姑娘，孙老师告诉我，山菊六岁她娘就得病去世了，还没有锅台高的她，每天早起给她爹和哥哥们做饭。我的脑海里有一幅画面，一个小女孩坐在灶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别人家六岁的孩子还在妈妈怀里撒娇，睡懒觉。山菊却是大人了。

孙老师说，前年，山菊和村里的人一起到离家一百公里的地方去插秧，人家都回了，她却没回。雇佣她的那户人家要她等两天，再给她开工钱。善良的山菊听信了。其实那户人家从山菊第一天给他们干活，就相中了山菊的老实能干。那个男人大她十几岁，老婆死了不久。期间，山菊也曾逃跑过，可是那户人家的两个孩子跟着山菊在后面哭。

两个多月后，山菊爹把山菊找回来狠狠打了一顿，两个哥哥因为这件事在人面前抬不起头。

孙老师叹息了一声，唉，山菊是个苦命的孩子。偏偏又有一个酒鬼父亲，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山菊。两个哥哥常年在外。家里的十几亩地，都是山菊一个人在忙。

周日，我和山菊一起到田里，她犁地，让我坐在地头的杨树下等她，看她犁地那么轻松，运锄在她手里那么听话。我也想试一试，可我招架不住运锄，满头大汗，把苗都锄掉了。而山菊俨然就是一个种地的老把式。她知道什么节气种什么，她知道端午节前后该种胡萝卜……

小村子离商店五公里，去商店还隔着一条河，河岸很宽，从这头到对岸有一公里，夏天上游经常发水。每次都是山菊背着我过河。她像一个大姐姐呵护小妹妹，她只比我大两岁。

秋天村子里的庄稼颗粒饱满，自然成熟，是因为这条河阻隔了霜冻。我常常的想，要是这条神奇的河能把山菊那么多的不幸都阻隔掉，该多好。

山菊每天早上起床，都悄悄地怕惊动我。从地里回来，总要采一束野菊花。那日，她把野菊花放在花盆里，浇了水，不像以前匆匆忙忙。燕儿，我帮你梳头吧。我觉得她有话要说。燕儿，你喜欢过一个人吗？之前与她说话，都非常小心，唯恐哪句话会伤到她。怎么，山菊姐有喜欢的人啦，她的脸红得像桃花。她说，她姑姑给她介绍一个男孩子，家里有几亩水田，他们见过面了，还说得来。从她话语里感觉山菊对那个男孩很满意。这个三十几户的小山村，只有一口井。山菊嫁到一个水源充足的地方，就不用每天早上排队去打水了。我也为她高兴。随即，她的脸色暗淡下来，她说她爹不同意，跟人家要很多彩礼钱。为这事跟她姑姑闹的很不愉快。不许姑姑到她家来。山菊低下头。我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爹要是不同意，你就去找姑姑，让姑姑给你做主。山菊摇着头，不行，不行，两个哥哥还没成家哩。

那天正在上课，山菊到学校找我，中午到她家吃饭。她说，她订婚了。我心里为她高兴。以为就是她中意的那个男孩。

那个男人看起来像山菊爹一样的年龄，个子不高，脸色蜡黄。木讷不爱说话。一副老实吧唧的样子。手里离不开他的烟。

那天晚上，山菊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两个女孩子各自想着心事。我想起我的大学男友，我们一起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谁也不说话。他说，就这样静静地走下去，任微风吹拂我的长发，任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山菊也一定想着和她说得来的男孩子。

那年秋收之后，山菊的婆家张罗结婚，山菊一直推脱，山菊爹却答应了。

山菊出嫁那天，我做为娘家人参加了她的婚礼，她微笑着招呼来贺喜的人们，只是泪水好像随时都会从那双黑亮的眼睛夺眶而出。从那双眼睛里，我看出了她的挣扎与无奈。

她每次回来，都要到学校来看我，还带一些吃的。那个人对你好吗？我问她，她说，说不上好与不好，那个人虽然木讷不爱说话，但是还算本分，只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苦笑了一下。笑得我心里很酸涩。

冬天到了，我们学校就吃二顿饭，因为孩子们离学校大约一到二公里，下午就早早放学了。

山菊回来就到学校跟我做伴，她说，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明年春天要多种一些地，和婆婆分开过，她丈夫跟她说，他们要盖新房子。听着她的话，看她规划着未来的好日子。我也替她高兴。山菊要我教她织围巾，我让姐姐寄过来几本编织的书籍，我从书上学，她跟着我学。山菊很伶俐，几个晚上就学会了。我看着山菊就想，那个男人娶了山菊，他会幸福一辈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新年，离开学还有几天，我就提前返校了。

春天，山菊一直没回来，我知道她在为他们的小日子忙碌着。端午节快到了，孩子们都从家里拿了煮熟的土鸡蛋给我。那天下午，正在上课。山菊来看我，短短几个月，她憔悴许多，圆圆的脸瘦成尖脸，眼窝深陷。山菊干活不惜力，一定是起早贪黑累的。我们到宿舍好好说一会儿话，我拉着她的手，她不肯。说怕耽误给孩子们上课。她说，家里农活多，以后就没时间回来。她给我包了粽子，临走时把几百元钱交给我。要我过几天交给他父亲。

山菊走了很远还向我招手，看她瘦瘦的背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记得那天她穿一件鸽子花上衣。

没有想到，那次是我和山菊最后一次见面。

她二十四岁如花的年纪划上了句号。

端午节那天，小敏喊我到她家吃饭。刚端起碗，山菊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问我看见山菊了吗？山菊从那天回来就不见了，婆家的人在找她。支书召集村里人一起找，田野，山谷沟壑，一连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天灰灰濛的，下起了雨。山菊爹边找边骂，这个不争气的丫头，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安慰他，也许山菊去姑姑家，住几天就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的，我想。

雨越下越大，村民们拿着伞继续找，方圆几十里都找遍了，也没见山菊的影子。人们说，山菊恐怕凶多吉少了。我不相信。这个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会回来。

端午节那几天，雨下得很滂沱。

晚上，猫头鹰在学校的墙上像是叫，又像是冷笑。我吓得不敢出去。先是一只，接着又有好几只，整夜整夜就站在墙头上叫。

惦记山菊睡不着，睡着就做梦，梦见山菊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野菊花，笑吟吟站在那儿。我醒来，她就不见了。

我跟支书说，猫头鹰总是晚上在学校的墙头叫，支书说，山菊可能出事了。

一个羊倌在一个小树林里发现了山菊。

我真的不相信，但那就是山菊，她静静地躺在那儿，穿着那件鸽子花上衣，嘴巴张着。山菊一定有许多没说完的话，我懂她。虽然相处仅一年多，早已把山菊视为亲人。

第一次看见这么惨痛的事，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欲哭无泪。

感到自己无能，除了倾听山菊说话。不能改变一片云，不能阻止一场雨，不能把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

村里人说，那天下午，山菊回来看他爹，想在家里住几天，因为他丈夫打了她，山菊爹却撵她回去。

山菊哭着走的，有人看见山菊在她母亲的坟前呆了很久。这个可怜的人，她一定把她心中的苦说给她妈妈听。当她喊出“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她心中所有的苦都得到了慰籍。

那次，我第一次给妈妈打了电话，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六月份我的支教生活结束了，临走前，我把山菊留下的钱交给山菊爹。这个酒鬼父亲，放下手里的酒瓶，嚎啕起来……

2020.10.16

刘一瓶，笑意嫣然，一个与文字取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