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覆亡了

小风

<p>  当人们都忙着庆祝中秋和国庆的时候,一个村庄正在地球上覆亡,连同村庄一起覆亡的,还有那生与死。</p><p> 村庄,是因了人而存在的,也是因了人而覆亡的。存在,是老祖先为生而做出的选择;覆亡,是时间长河中终将逝去的浪花。</p> <p>  记忆中的村庄,因了自然地势,南北百余米,东西两排房屋,家户相连,门庭相对,几十户人家,从南走到北,能认出谁家的鸡,谁家的牛,能闻出谁家的锅里做着什么饭。在这样的村子里,出生了很多人,也死去了很多人,但所有的生与死,都在那土墙围起来的小小的院落里。我就是在那个最不起眼的院子里的土炕上出生的,我爷爷就是在那个院子里的土炕上去世的。一个小小的院落,一个小小的村庄,走完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如今,老屋没了,整个村落,像经过一场中型战争一样满目疮痍,院落里破椽烂瓦四散,推倒的树木横七竖八……我,再也无法像爷爷一样在那个土炕上死去,在那个院落和村庄里走完一生。</p> <p>  我从村南头进了村子,和老父亲捡起那横七竖八的残椽破檩,也捡起了老屋的遗骨。在我的记忆中,村南头那个不平整也极不规则的空地,那是村子里的议事中心,那里长着几棵枣树,一棵杏树;那里开过会,坐在地上的那种群众大会;收过农业税、特产税、水费;放过电影,也放过当时全村唯一的一台日本产的黑白电视;冬天聚集过一辈一辈晒太阳的老人;每到春夏,他们每天下午都要到这里集合、聊天,然后背着背篓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割一背篓的青草,那可是家里牛夜间的口粮。曾经有一位爷爷给我说,秋季要割带籽的草,那有面味,是牛最好的饲料。那时,家家户户都养牛,牛是用来拉车耕地的,是家里的劳力。</p> <p>  记忆中村里的婚事极为简朴,所以至今还记得那婚房的墙上用钉子和红毛线勾勒出来的大红“囍”字,是那样耀眼,像极了那时的生活,简单而浓烈;新婚过了,斗转星移,小孩就满月了,家里有了新的生命,村庄也因了这新生命在延续,一年一年,新的生命在时间里成长,村庄也像父亲一样在时间里慢慢老去……</p> <p>  曾经在一个小院落里,三五天地看着一位木匠爷爷亲手给自己打了一副棺材,并在棺材里给自己设计了一张床,一张带着七星北斗的床,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带着床的棺木。后来,这位爷爷躺在了自己做的床上,村里的人一起把这口棺木连同爷爷送到了地里。一位老教师去世了,我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抬着厚重的柏木棺,一步一步走向南坡的沟里……村庄就是在这样琐碎中慢慢老去,也慢慢失去了活力。</p> <p> 后来,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为了孩子的学费、老人的看病钱,为了盖一院砖瓦房、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背起化肥袋子装着的行囊,离开了妻儿老小,在一声声的叮嘱声中万般不舍地离开了村庄,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工,在城市建筑工地上卖着使不完的苦力,干着最卑微最辛苦的活路,赚着最低廉的工资,养活着最贫瘠的家庭。还有许多人,从走出的那一刻,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了踪迹……</p> <p>  那时候,全村人共饮一渠水,每天叫醒你的不是那喔喔喔的打鸣声,而是吱吱呀呀的扁担声。人们都趁早,赶在下地之前把家里的水缸挑满,这是一家人一天的生活源泉。而挑水的那个沟渠,常年有一股清流,干旱不竭,雨涝不溢,清冽甘甜。水虽然是在泥土上流过,但或许正是因了这泥土,才滋养了这生在土炕、长在田地上的人们。我在沟渠里挑过水,还曾经爬在沟渠边上,像牲口一样把嘴伸在水里喝过水,也在沟渠上游的山岔里搬起石头,逮过螃蟹,又老又黄的那种。</p> <p>  后来村里利用水库灌渠修建了自来水,那应该是八十年代的事了。但每逢秋季“暖柿子”的时候,奶奶还是要我去沟渠里提水,她说,那里的水甜,暖出来的柿子色艳味甜……再后来,很少有人再去沟渠里担水喝了,而那从秦岭山里流出的河水成为了村民的生活用水,一直到现在。</p> <p>  那时候,奶奶常说,村庄两面环沟,中间南高北低,整个地形是一只神龟,神龟驼载着全村的人生命,我们就生活在龟背上,就连进出村的道路都神似龟腿。更早的时候,村子里一户人家,为了自家取水方便,在家里挖了一口井,后来一位家庭成员投井了。人们都说,龟背是不能打井的,破坏神龟的龟壳是要遭报应的……自那以后,他家填了井,也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从那沟渠里挑水,从此也平安无事。</p> <p>  再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多,这个略显狭长的龟壳已经容纳不下村里日益增多的人口,每家每户狭小的宅基已经装不下日渐长大的子女,于是,在村西隔沟的平地里,建起了一座挨着一座的三排房子,一些人开始搬离了这个祖先选择的居住地,但这里还是居住着众多的老人,还昭示着村庄的存在与地位。村庄像一位慈祥的老人,眼看着自己抚养起来的子女一个个地离开,而自己也从壮年走向衰老,她显得有些忧伤,有些犹豫。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离开的,这个小小的神龟,她走得太慢了,已经赶不上时间的步伐,已经远远落后了,已经无法承载新的生命与生活。她只能像逐渐老去的祖母一样,眼含着泪水慈祥而犹豫地张望孩子们远去的背影。</p> <p>  再以后,村北修建起了铁路,彻底加速了村庄的覆亡。神龟的前腿——村北的道路被斩断了,崖畔的那棵古柏被毁坏了,村里人眼中的神树连影子也找不到了;那个碾盘不知所终了,神龟畅游的那条沟也被拦腰斩断了,一切的一切被彻底打破了。新修的铁路像捆着村庄的绳索,把村庄越勒越紧,村庄在喘息声中被拉向了断头台。居住在村里的人们也开始了新一轮次的大逃离,逃离的不只是龟背上居住的人们,还有那村西的三排。于是,村子也像城市发展一样,有了新村和老村。新村砖瓦房亮堂富丽堂皇,尤显得老村的破败寒酸,这时的老村已经几乎没有人居住了。一个完整的村子慢慢被肢解了,四分五裂。</p> <p>  人是村庄和屋子的灵魂,没有人了的村庄尽显荒凉,没有人的屋子尽显破败。曾经人来人往穿梭的巷道逐渐长起了杂草,各种乔木、灌木也像抢占地盘一样迅速占据了曾经欢乐的小院,老屋的墙皮开始一片一片腿落了,屋檐开始坍塌了,檩条和椽头上长起来了绿苔,瓦片掉下来了,落在土炕上,落在灶台上。那土炕上,曾经充满了男女的欢乐与痛苦,曾经吮吸过母亲的乳汁,曾经听着着奶奶的故事入眠,或许那炕前的脚地上就埋着自己的胎盘;那灶台,是全家人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最美好的期待,一口二尺铁锅,养活了祖祖辈辈,承载了生活所有的酸甜苦辣咸。可如今,上边只有瓦片,曾经温暖的土炕上已经被砸出一个大窟窿,没有了锅的灶台,俨然一个吞噬了生活与梦想的黑洞,阴森而恐怖。这就是曾经的生活吗?无限的伤感涌上心头。这里已经端不出温热的饭菜,已经听不到奶奶的故事,已经看不到天上的星星,过不了几年,这里就会长满庄稼与野草,村庄连影子也找不到了。也不知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有另外的先祖看中这里,选择定居。</p> <p>  今天,一辆挖机正在村子里肆无忌惮地驰骋,伴随着一声声机器的轰鸣和房屋檩椽断裂的声响,像极了村庄死前伤心裂肺的哀鸣,伴随着屋子的倒塌,那最后冒起的生活的尘埃也在空中飘散了。整个龟背上,已经看不出村庄的模样,一片狼藉,三三两两的老人站在自己居住了半辈子的老屋前,无限的哀伤。这可能是他们自己、或者自己的父亲、更或者是自己的爷爷一筐土一筐土夯筑起的墙壁,一根椽子、一根檩条、一片瓦搭建起来房屋,是唯一的大家当,是祖上留下来的念想和自己的精神依托。现在房屋没有了,村庄覆亡了,死去了,连同尸首一起消亡了。</p><p> 土房子,来源于土,终将回归于土;木料来源于树木,终将化为尘埃滋养树木。以后再也听不到“那是我的老屋”这自豪而伤感的话语了。曾经连土匪也无可奈何的村庄在一辆挖机的轰鸣和挥舞中覆亡了。一位老人弯下腰,捡起自己能拿得动的一些断椽破檩,眼里闪过无限的哀伤、惆怅。虽然他知道老屋是要倒塌的,村庄是要消逝的,但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节奏还是震惊了他们脆弱的心灵。</p> <p>  老屋死了,一个村庄覆亡了。</p><p> 一条新修成不久的水泥路,通向了埋葬着村庄的坟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