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唯愿自己撑伞

何勇

　　最近读了余华的三部小说。相比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是一部更耐人寻味的作品。作家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讲述书中人物的命运，字里行间写尽了人性中的美与丑，原生家庭对本真孩童的伤与责，以及在成长中看透丑陋后的自我救赎。

余华说：“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在细雨中呼喊》是一本在时间和记忆里不断前行的书。小说的叙述者孙光林是一个自幼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他在稚嫩却孤苦无助的年龄提早感知众生百相。小说用回忆的方式，用第一人称写作，围绕“我”的出生地南门村和被领养后生活的孙荡镇，讲述了“我”六岁到十八岁所经历的人生故事。

　　小说以一个细雨飘摇的夜晚为开端。“我在睡梦中看到一条幽静的道路，听到一个女人嘶哑的哭泣般的呼喊声，却等不来一丝回应，这使我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小说的开端照应了书的名字，也是一个隐喻，奠定了整段回忆的灰色基调。

孙光林出生在南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是孙家的第二个孩子。他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拉着他离开了南门，那时候他被送给城里的王立强收养，养父母很好，给过孙光林短暂的温情。可是在他12岁那年，由于养父自杀、养母出走，家庭的变故使他不得不摸索着重新回到南门的家。

　“我12岁那年王立强死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施舍而已。”

离开五年，孙光林已经和父亲、兄弟形同陌路，他再次回到早已遗弃了他的亲生父母身边，也正式开启了无依无靠的生活。他们五年后相见之时，恰好一场大火在他家屋顶上飘扬。他的父亲孙广才认为这场灾难是孙光林带来的，这就造成了他们最初的疏远和隔膜。后来父亲对他的怀疑消失，但他的处境并未改善。

　　哥哥孙光平对他的讨厌则来自父亲，他重来不让孙光林站在他的旁边，而三弟孙光明经常和大哥在一起，所以孙光林离自己的兄弟越来越远。有一次，哥哥孙光平用镰刀划破了他的脑袋，他流了一脸的血，但哥哥乞求他不要说出去，他没有答应，而是去找了父亲，于是哥哥在三弟孙光明的脸上划了一刀，并合谋诬告这一切都是他干的。当父亲孙广才急匆匆赶回家后，“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身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这次事件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打我都记录在案。”

五年后重返孙家的孙光林早已成为这个家庭的陌生人，哥哥的欺负、恶人先告状，父亲的粗鲁和暴力，母亲的冷漠无视，使得孙光林快速的自我封闭起来，他不得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注视着这个家，注视着围绕着他的生活，在这种注视下，世界是热闹的，而孤单是自己的。

　　孙光林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上有老下有小，但是对于儿子，他没有父亲的仁爱，对于妻子他没有尽到丈夫的忠心，对于老父也没有一丝孝心，在他的眼里，儿子、妻子、父亲都是累赘，都是危害他生命的仇敌。

弟弟孙光明因为救落水孩子而溺水而亡。“父亲和哥哥两个人把弟弟从水里捞出来，轮流倒着背，拼命地跑，竭力想通过这个办法救活弟弟。”但是在得知弟弟的生命已经无法挽救之后，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幻想很快的就压倒了对失去亲人的悲哀。他们表现出了无比的兴奋，孙广才拒绝了被救孩子家长赔偿的100元，他说儿子是英雄，他自己就是英雄之父，他以此为荣，他还让被救孩子家长宣传这个英雄事迹。孙广才开始了红光满面的生涯，幻想着政府会派人来接见自己，幻想着从县城直达北京，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天安门城楼的邀请。

　　他常常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广播下面听消息。可是直到一个多月，孙广才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依然没有在村里出现。他成了村里人的笑柄。眼看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向那家人要500元赔偿孙光明的死。那家人拿不出来，父兄俩就把他们家砸了。两天后警察带走了孙广才，父亲一直期待穿中山服的人来到，到最后来的却是穿警服的人。

他们家赔偿给人家损失之后更穷了，就在这个时候，孙广才爬上了斜对面寡妇的木床，他大模大样，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理直气壮地将自家的东西送到寡妇家中。当母亲积压的愤怒终于爆发，跟寡妇扭打在一块时，孙广才慌乱地逃之夭夭。

　　孙广才因为好色，曾搞砸了儿子的一桩婚事，还对后来的儿媳妇动手动脚。哥哥孙光平从城里回来，看到抽泣的媳妇英花和老泪纵横的母亲，迅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脸色苍白地进厨房提了一把斧子，砍掉了父亲孙广才的一只耳朵。

对于孙光林的祖父孙有元，孙广才没有表现出一丝关爱，只有谩骂和诅咒，他盼着老人早点归西，为家里省出粮食。孙广才喜欢在饭桌上训斥自己的父亲，不仅如此，他还专门让父亲坐一把小椅子，这样他们在吃饭时，孙有元就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

　　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在妻子死后，他表面上不管不顾，自己却半夜偷偷跑到妻子的坟上，哭得让全村的人毛骨悚然。祖父死后也曾流露出真诚的痛苦，痛骂自己没能够尽孝。冷漠自私、愚昧无知、虚荣这些都是属于孙广才的标签。他的一生做了太多的坏事，对父不孝，对妻不忠，对子施恶，不顾人伦道德。这样一个人连死亡都是不堪的。他最后是喝醉酒后掉进了粪坑，葬身于最肮脏的地方。

在所有的角色中，孙光林的母亲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是小说中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只能依附于别人存在，她是那个年代里大多农村妇人的生存状态，任劳任怨、忍气吞声，面对父亲这样一个无赖，她总是手脚不停忙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竭尽全力维护这个家。她是家中一个近乎透明的存在，隐忍了一辈子，虽然曾经和寡妇打了一架，换来的却是耻辱。母亲是不幸的，不是因为遇人不淑，而是在男权的压制下无底线的退让，她不是无法反抗，而是根本没想过反抗，她只是被动地把自己的悲剧命运贯彻到底。

　　家中的闹剧和悲剧不停的在发生，而孙光林看到一个残忍的事实：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家人都在集体疏远着他。长久的孤独和被冷落使他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他即便心动想要参与其中都成为了不可能。他只能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原生家庭无比黑暗，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寻找温暖，他把人生的幸福寄托于外面的世界，然后收获到了友情。

书中描述了孙光林的四段友情。第一段友情是在孙荡镇。在孙荡六年中，因为同学国庆和刘小青的陪伴，让孙光林贫瘠的童年生活充满了色彩，让他的童年不再孤单，有了更多美好，甚至在回到南门以后只要一想起他们，孙光林的内心就充满了甜蜜。

　　第二段友情在南门村。他被开朗、有着号召力的苏杭吸引，想融入苏杭的朋友圈，因为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拥有很多朋友。成为苏杭的小跟班后，孙光林并没有得到重视和尊重。苏杭为了炫耀自己的威严，当着女同学的面用柳条抽打他的脸，还命令他趴在地上。不甘屈辱的孙光林选择重新回到孤单之中，他宁愿忍受寂寞的折磨，也不愿意以耻辱的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

苏宇是孙光林生命中的第三段友情。这两个男孩有着相似的忧郁和孤单。当苏宇走进孙光林的生活时，满足了孙光林对友情的所有渴望，让他第一次有了被保护、被疼爱、想依恋的感觉。他们分享青春期的悸动，解除了敏感少年孙光林青春期的困惑和不安，让他以合理的心态看待自己的青春成长。苏宇的陪伴给了孙光林长足的温暖和倚靠，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然而，这段美好却很短暂。苏宇因脑血管破裂离开了人世，这让孙光林一度陷入更加的孤独之中，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他结交了比自己小很多的鲁鲁，从鲁鲁身上，孙光林看到了曾经弱小无助的自己，他把对苏宇的爱延续给了鲁鲁，在付出爱的同时也收获了温暖。

当小说终结，作为叙述者的孙光林是唯一一个随着时间顽强走到最后的人。故事因为孙光林回到南门的一场大火开始，最后也在这场大火中结束，作家的笔勾着时间这条细线绕了一个大圈。在这个圈里，孙光林生命中最为美好的友情、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亲情和未曾闪现的爱情都在时间之河上的浓雾里淡去了。

　“岁月上演了那样多的离别和苦楚，只对温情做短暂的停留。”现实世界给了孙光林丑陋、肮脏的一面，面对成人世界的冷酷，在看透丑陋之后，孙光林毅然选择与其对立，进行心灵上的强烈反抗、自我救赎，在茕茕独立的日子里对着池塘微笑，在阳光下安静地冥想，即便是在黑暗中他依然不放弃对幸福的幻想与期待，也从未放弃过对温情的渴求。

《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发表于1991年的首部长篇力作。该小说于2004年3月荣获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并被译成多种语言。读罢掩卷，我们仿佛又看到那个自卑、孤独、无助的少年努力地自我救赎，在细雨中呼喊亲情，呼喊友情，呼喊人世间一切尽可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