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梁宇柱:怀念父亲</p><p> </p><p> 小时候,记忆中的家是一片果园。进了簡单的柴门,曲径通幽处掩映着几间瓦房,便是我的家了。那是我爷爷留下的。房子旁边不远的地方,在一条长长的伸入地下的坡道尽头,是一个窑洞,厚厚的封门后面,放着我去世了的爷爷。</p><p> 说是‘’果园"其实是一片杂树园子。大约苹果、梨之类多些吧。因为大家都称其为果园。也曾听母亲及哥哥姐姐们讲起每每收获季节苹果如何如何,梨如何如何……然我的记忆里却没有苹果、桃、梨之类。也许是我当时年纪太小的缘故吧!只记得有一棵遮天蔽日的紫藤花树攀附着四周铺天盖地的蔓延开去,旁边还有一棵硕大的厚朴树,我记忆中常常爬上去摘那些绿绿的似芒果状的果实。</p><p> 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是进了院子不远,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了。那是因为,在那棵树下,我挨了父亲唯一的一次打。</p><p> 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几个都还没有上学的毛孩子们围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玩耍。生性顽皮的我不知怎么突发奇想竟攀着梧桐树爬了上去,坐在约两丈余高的树杈上看着下面的伙伴沾沾自喜!这时父亲回来了。伙伴们即刻如蜂一样四散着跑开了。我知道闯了祸,慌慌忙忙抱着光滑的树干溜了下来。待我刚刚落地,父亲便不由分说的一巴掌很很地打在我的屁股上;再看父亲的脸:竟因气愤变得铁青,甚至很凶了。</p><p> 我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凶的样子,也是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不由地哭了起来。看我站在那里哭,父亲也伤感了,难过地说:"见你瘦,舍不得打你",而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竟也红了,分明显着湿润起来。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至今难忘!那时我虽然还小,还不懂事,但这句话却让我感受到了父亲那藏在心底的爱!也懵懵懂懂似乎感受到父亲一个人在外奔波劳累养活我们一家七口(那时还没有小弟)的不易与艰辛。从此以后,我再没惹父亲生过气。</p><p> 一九六四年,我八岁时,我们举家搬离了那片园子。家是如何搬的?搬家时是否人多而忙乱?哥哥姐姐们去了那里?我全然记不得了。只清晰记着是夏天,我和父亲用架子车拉着满满一车杂物,进和平门,走东大街,过钟楼,穿过鼓楼洞子再往北到达我们的新家莲花池边。天很热,父亲驾着车子辕把,我在旁边用绳子套在肩膀上帮着拉。那时东大上行人廖廖无几,不宽的道路两边商铺还不多,只在钟楼附近才略显繁华;路面也还坑洼不平。进了和平门一直到钟楼都是一路上坡。太阳很毒,我们父子俩一路艰难吃力地拉着,累了停下歇会再走。流了很多汗!父亲人瘦,一辈子都瘦,驾着车辕,弓着身子往前拉着,敞开的衣襟下,胸前露着的肋骨看的清清楚楚。走到大概是菊花园那一块时,我实在拉不动了,父亲停下车,去路边的店铺买了几个青青的果子回来。自己没吃,全都给了我。那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而让我一直无法释怀的是:我努力地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父亲当时给我买的是什么果子?好像是李子、杏之类。</p><p> 莲花池的童年是苦涩的。山雨欲来,十年浩劫开始了。先是父亲被清除出原工作的教育系统被下放到工程公司劳动改造,去浐河滩上筛沙子。每天早早起床骑上他那辆旧双梁“生产牌”自行车出发,晚上回家往往是华灯初上了。不久,哥姐们也上山下乡去了。学校停了课,我整日无所事事,便和一帮玩伴混迹于车站、街头。捡拾行人扔下的烟头,回家剥开,取出烟丝晾干,再用手工卷烟机卷成纸烟给父亲抽。</p><p> 父亲一生爱国,历经坎坷苦难。幼时身体体弱多病,孩童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眼病致使视力终生受损。二十岁在西安国立一中午毕业即怀着忧国忧民、抗日报国之志向赴延安“陕北公学”求学报国,后又因眼疾不得不返回于西安家中。随着抗日战争日益严峻的形势和发展,时逢黄埔军校在西安举办“战时干部训练团”,父亲决然报考参加。毕业后辗转入胡宗南西北军属下十七军114团任职。在此期间,父亲目睹了国民党军队的腐败和黑暗。于1949年6月,毅然率部在周至辛口起义!打开了解放军进军四川的又一通道。并随即编入解放军61军政治部南下解放汉中。汉中解放后转入汉中行署公安处、后又调至陕西省公安厅工作;奔波于汉中、宝鸡、西安间。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己力,为儿女生活操心劳累。1956年因政治形势和国家建设需要转入教育系统工作。</p><p> </p> <p>(1979年落实政策平反时兰州军区出具证明书)</p> <p><br></p><p> 可生活却捉弄了他。当瘦弱的、已年近五十的父亲在浐河滩里风吹日晒,艰难的一下一下挥舞铁锹时,我不知道父亲精神和肉体上承受着多么大的苦痛!我没能去看父亲,也想像不出来父亲干活的场景?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给父亲多捡几个烟头。</p><p> 接着,十年浩劫的阴霾,最終还是吹散了我们全家。我和母亲及弟妹也被下放去了农村插队落户。从此我们和父亲天各一方,再不得朝夕相见。我也由此结束了与父亲在一起的童年时光。</p><p> 我们下乡的地方是渭北高原一个偏僻的小村。不通电,干旱缺水;种地靠天,吃水靠老天下雨时收集起来的窖水。水总是缺。粮食总是不够吃。揭不开锅时找生产队借,队长觉得我母亲带着我们弟妹三人下放到农村实在可怜,总是能借来。可没水吃时却是实实的难!天旱不下雨,窖里没水了,我和母亲在村里打转转:找谁家借要呢?上门要水都没有好脸面。也难为了村邻们,谁家又有多余的水呢!只有找队长家要,也只有在队长家能要来。</p><p> 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我们和社员们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烈日下收麦打场,原坡上挖红薯,沟坳里收玉米、割谷子。春种秋收,冬藏夏忙。风风雨雨,日出日落。日子虽苦,却能母子女儿们聚在一起相依为命,却也幸福!</p><p> 想起来在连花池边那间仅遮风雨的老屋里,父亲独自一人。孤灯孑影下晚饭是如何吃的?冬天是如何过的?头痛脑热生病了,身边连个陪的人都没有,就感到心痛!</p><p> 秋天的时候,村上有回西安的卡车,我搭了回去看父亲,自己却病了。父亲领我看了病,吃了药。迷迷糊糊睡了去。第二天早上朦朦胧胧中,感觉父亲在摸我的头,醒来时父亲已经走了,枕边放着两个面包。是父亲给我准备的午饭。多年后细细回想,那是我小时候父亲最后一次给我买吃的。那一年我十四岁。想起童年,想起童年里的父亲,就记起了那两个面包!</p><p> ……</p><p> 十年动乱終于结束,历史给了父亲公正的評价。政治问题得以彻底平反,离休在家,颐养天年。父亲是该歇歇了。然而父亲却也老了。岁月的风霜让曾经高大挺直、英武潇洒又不失文雅的父亲变得不再挺拔,甚至有些许佝偻;稀疏的头发也已银妆素裹。严重的眼疾、缺失的牙齿都使父亲略显龙钟。唯乐观的笑声,朗朗的话语,幽默的气质告诉我:心中的父亲没变。</p><p> (1979年离休后的父亲和母亲)</p> <p> (1992年安度晚年的父亲) </p> <p><br></p><p> 一九九四年,父亲再因眼疾住院治疗,却查出了严重的肺部疾病。并终于不治,离我们而去……</p><p> 回想起病榻上,父亲曾笑谈人生,并毫不避讳地对我说:他自小羸弱多病,眼睛不好,能活到七十多岁连他自己都没奢望过。还有新写三首诗摸索着拿给我。我知道,父亲是在宽慰我。父亲一生都在为儿女想。痛惜的是——杂乱无序的诗句,歪歪扭扭的字体。父亲已无气力写下的诗,我再也看不明白了……</p><p> </p> <p> (父亲病榻上写的诗句。能看出来题目大概是《闻“废都”被詘有感》)</p> <p><br></p><p> 滋水之上,白鹿原下,父亲长眠着。佑护着儿女们幸福。天堂里的父亲,你还好吗?你一生爱国爱家,为国家贡献了一生,为儿女操劳了一生。现如今国家和平、儿女幸福,你的在天之灵该欣慰了!</p><p> 父亲出生于一九一九年七月初十,这个月的十日是父亲的百年寿诞之日。我望着苍茫而深远,起伏叠嶂的白鹿山原,回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p><p> </p><p> 写于2019.7.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