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湾

三戒

初识大屋湾，是在2016年的初冬时节，湖北电视台播出的一部纪录片《大屋湾》。 据说当年为选择一个理想的拍摄地，导演组在全国选择了二十七个古村备选，在开拍前夕，导演看到了大屋湾资料照片后，立即决定，将纪录片选择在这个位于大别山深处，湖北省麻城市黄土岗镇的小山村拍摄。 大屋湾距离黄土岗镇区近二十公里，这个距离，在大都市房地产商的广告中，可能被描述成“某楼盘距离城市地标或商业中心仅20分钟车程”的距离，在本就是山区小镇的黄土岗，那就是咫尺天涯。在不通公路的年代，农民去趟镇上，就是一天。 正是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650年前，大明王朝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麻城中部的何氏先祖--一个叫何季什的江西人为躲避战乱进入大别山，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安居之地，从此，何氏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为了湖北中部何氏家族的发源地。 与世隔绝，交通不便，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就意味着安全，依山傍水，土地算不上肥沃，但只要勤劳，在自给自足的农耕年代，也算是一块风水宝地。 大屋湾，三面环山，站在村口的山坡上俯瞰，整个村庄背山临水，块石条基，青砖砌墙，黑瓦履顶的房屋，沿着相对平缓的山坡，重重叠叠，错落有致而稍显拥挤中，显现出曾经富足的某种秩序：整齐而统一，凌乱而有序。 五十多栋民居静卧山坡，小溪蜿蜒，溪水潺潺，绕村而过，青瓦灰砖，木门石巷，苍松古柏，田园鸡舍，稻熟花香，和谐安详，它符合了绝大多数中国人心目中故乡的形象。 导演黄伟麟希望用镜头记录下这中国人共同的“老家”，记录下“老家”人的欢乐忧愁，为“乡愁”留下可供追忆的影像。 “这个村子的历史被外人知道得极少，我为了找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传统村落，去过好多地方。但其他地方的古老村子，多少都有一些现代的影响，要么突出当地的名人，要么建成商业旅游景区。因为大屋湾里都是最地道的农民，才正好是中国传统上最大群体的一个缩影。”黄伟麟曾经谈到选取大屋垸为拍摄地点的原因。 在他看来，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正在遭遇几千年未有之大变，“这是个即将消逝的村落，垂老的村民与村子一样气若游丝，还在为他们的生存而挣扎，他们连同村子里的房屋成了这个时代中农耕文明的活标本。” 　　开始拍摄纪录片的2015年初，大屋湾剩下九位长住居民，平均年龄76岁。 而从何氏先祖在大屋湾安家后的六百多年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屋湾有四百多人口，是典型的大湾子，生活富足而安详。 在历时一年拍摄时间里，摄制组记录下了大屋湾春的灿烂希望，夏的凉风蛙鸣，秋的金黄喜悦，冬的雄浑苍茫。更见证了四季农耕的全过程，以及农耕背后强大的文化支撑。 四十年来，中国在工业化、城市化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养育中国人几千年的“农耕”离我们越来越远，刚刚摆脱土地不久的中国年轻农民，来不及与故乡做一次正式道别，就带着泥土的气息，纷纷进入城市，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建立起了全新的生活方式。 而他们身后千万个大屋湾已走到了尽头，只有少数的老人孩子留守故土，这是大的历史变革时期的阵痛，是新的文明秩序的重构，是人类历史发展大势，无法阻挡。所以，从现实角度来看，《大屋湾》记录的应该是中国人渐行渐远的“故乡”。 乡音未改鬓毛衰，只是，大屋湾的后人，偶尔回来，迎接他们的，除了苍松古柏，村口小溪，残破老屋，再也看不到相见不相识的儿童了！ 　　何明访夫妇是《大屋湾》的主角，夫妇俩养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做厨师已在城里安家，小儿子在武汉打工。 拍摄时，留守大屋湾的九位老人中，只有何明访夫妇依然在耕种着四亩土地，日出日落，田间地头，夫妻俩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把汗水一把泥土，生活艰辛劳累，却充实平和，四亩水田里，被野猪糟蹋后，来不及成熟就不得不提前收割的预计不足2000斤水稻，是全家一年的口粮，春天的茶叶，纯手工一叶一叶采摘，手工土灶柴火炒制，自行20公里山路背到黄土岗镇上售卖，每斤100元的价格，山里的油茶和水里挖出来晾干后每斤12元的中药材水菖蒲根，是主要的经济来源。何明访夫妇的善良质朴坚韧顽强，以及在农耕过程中由泥土加汗水发酵出来的应时与守则，感染了摄制组的每一个人。也通过镜头，感染着每一位观众。 感染我的，还有深深的同感体验，我老家的湾子，虽然没大屋湾这么极端，但是平时的村里，老中少三代零落，青年断代，都在外面。图片：截图自纪录片《大屋湾》 　　国庆长假，阴雨绵绵，降水间歇的午后，我来到了大屋湾。 正在掏烟的，就是纪录片的男主何明访。一如记录片中记录的，这个如今已经66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热情爽朗。看到正在拍照的我，立刻放下正在收拾菜园子的锄头，掏出香烟给我打招呼，并且热情的招呼我去家里坐坐。因为时间关系，接下烟，我继续转村拍照，没有多交流。 而纪录片中那个和丈夫一起留守山村，挖草药，炒茶叶，为儿子婚事操心的女主，已经在这个夏天，永远的告别了大屋湾。也不知道他那现在已经43岁的小儿子，有没有结婚，圆老人的梦想？ 　　纪录片中曾经出现过的几位面孔，坚毅，沧桑，无奈，不甘，甚至有几分迷茫…… 没有一一探访，不知如今是否安康？ 　　纪录片播出后，大屋湾红了，但应该不火！ 因为旅游特别是古村旅游，是有很强的专业性的。 路是村村通了，大屋湾也不例外。应该是政府部门用新农村建设的标准，对大屋湾进行了基础的投入。比如靠前排的房子似乎按修旧如旧的选择，把墙皮粉刷了一下，石岸加固了，修了个休憩的小廊亭…… 但旅游，远不止如此，游客来了玩什么？湾子里面转一圈，半个小时的事。住如何？吃什么？开农家乐也是需要人工的。购物，土特产不突出，农家生活体验？得按城里人的习惯装修，只披一件古村的外衣而已！ 说实话，旅游开发，那是需要相当的实力以及政策配套。 大屋湾的春天，鲜花漫山！（图片来自网络） 　　漫山寂寞的春花，看着城里的游客开着车，来到村头，拍个照，转一圈，见识一下上了电视的大屋湾，走了…… 　　大屋湾的古柏树，400多年来，静静的伫立在村口小河旁，默默的关注着大屋湾的兴衰！ 如今，这棵古柏，注视着匆匆而来的游客，转一圈，拍完照，走了…… 　　村头，两百多年的松树，恰似迎宾使者，欢迎光临！ 据说这个品种的松树在我们当地并不多见，自带景观气质！（图片来自网络） 　　摄影客就是喜欢这种调调！ 寂寞的迎客松，注视着摄影爱好者，转一圈，寻找着满意的角度，拍完照，走了…… 　　大屋湾春种！ 晚春时节，山区的水很凉，犁田，耙田，平整，管秧苗，插秧，管水，除草，割稻子，挑草头（把割倒的稻谷挑到稻场），打场（把稻谷从稻杆上脱下来，一般是用牛拉石磙碾过，没牛的只能用人工用一种叫连叉的公路脱粒或者靠在石头木板边高高扬起猛力敲击，靠公路的会铺在路上，等待过往车辆碾压脱粒），扬尘除草沫，瘪谷，晾晒收藏，吃米时再挑谷子到加工厂去皮，得到米和糠。 如此繁琐的流程，如此强大的体力活，如今，四五十岁的人，宁愿去建筑工地上做临工，也不会去种粮食了。 　　大屋湾秋获！ 纪录片中介绍，大屋湾八百亩田地，只有主人公一家老俩口种着四亩做口粮。 今年夏天，记录片中的女主人去世了，不知留守的66岁男主，还能种几年田地？ 　　大屋湾冬雪。 图片来自纪录片截屏。 故乡的冬天，大雪是不常见的。而此时，没有游客会走20公里的雪后山村小道（村村通，水泥路面就2-3米宽），旁边就是悬崖，错车得靠等，让。 事实上，下雪的时候，也没有游客会走雪后无人除雪的国道到达黄土岗小镇。居民蜷缩在家中烤火，对大雪见怪不怪，偶尔有外地回乡的姑娘小伙，就在大路边，玩下雪，拍个照片视频发个圈就完事了。 雪后的大屋湾，更加寂寞！ 　　记录片拍摄的2015年，湾子里还有平均年龄76岁的九位长住居民。到记录片拍摄的尾期，冬雪之后，一位老者，再也见不到来年的春花，走了…… 　　不是这部纪录片，我已经忘记多少年没有见过这种传统的火塘了。 在地面上挖出或圆或多边形的坑，青砖一围，是小时候老家山区的生活中心。烧一炉柴火，取暖烧水做饭炒菜，全部可以在这里完成。 一杆利用自锁原理的木钩，在竹套筒里上下移动，调节火力。麻城吊锅，用被烟熏火燎后黑乎乎的色调，温暖了家乡人的冬天，美味了家乡人的舌尖。图片来自纪录片截图。 　　国庆长假期间的大屋湾 　　许是天气的原因，许是季节的原因，今天的大屋湾，只有我们一车游客。 村里四处溜达，水塘边有俩位老人在聊天，这位也从家里走出来了。 看得出的寂寞写在老人们的脸上，看到好不容易进来的外人，他们都有交流聊天的强烈愿望，许是怯生，许是不知道聊些什么，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此时，我意识到，我没有答应去何明访老人的家里坐坐，可能是一个错误，他们，太需要接触外面的世界了，太需要一个能聊天的对象了！ 　　当年拍摄时的九位老人，已经去世了三位。所幸，听说有年轻人回乡搞养殖了。没见过本人，但从停放的三轮车，拖拉机以及散养的鸡群来看，毕竟是有年轻一辈的人，肯留在这片土地了。 记录片中，让男女主操心婚事的小儿子，求神，求祖宗保佑，求媒婆……，拍摄期间，从打工的武汉回过大屋湾，显然更习惯于在镇上新盖的楼房里生活。 而在城里安家的大儿子，始终没有出现在镜头前…… 不知道大屋湾走出去的子孙，还能不能记得这片老屋，这方山水…… 　　村头觅食的鸡群，真正的土鸡，规模还不够！ 　　离开大屋湾前，看到了茶花在来得比以往早的寒秋中盛开。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在工业文明领驭时代的今天，我们或许无法阻挡乡村的衰落，但我们仍然需要从农耕文明的沃土中寻找发展的动力，不忘记“农耕”，才能自信的走向未来。 青山长在，秀水长流。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这里，“乡愁”是对传统文化的呼唤，是对终极文化寻根的一种关照。《大屋湾》就是隐藏在影像背后的乡愁。希望我们永远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