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笔记（3）:我亲爱的女儿们

林东之南（徐光）

李老师说，得知徐爸爸要来凉山，并且会去家里看她们，小沙姐妹开心得几天都没有睡好。

西昌出来，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接近她家的时候，前面突遇滑坡，道路阻断，等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救援施工的迹象，于是只能让山上联系车辆来接，我们步行穿过塌方区域，再换车继续前往。

当我下车行走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觉得就像不是自己的腿，虚弱得发抖，人也喘得十分厉害。及至看了手机，才发现这里海拔已经有3000多，接近西藏的高度了。

上午10点左右，我们终于到了小沙姐妹居住的寨子下面，剩下的路，就只能步行攀爬。这个村落叫马鞍山，小沙姐妹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从树林里飞出来，她们穿着民族服饰，一左一右地拉住我的胳膊，用有些生涩的汉语，叫我徐爸爸。

谢天谢地，如果不是她们帮忙，我想我真是无法走完这垂直高度近百米的最后的一段路，尽管看着两个孩子走得如此轻松。其实并没有路，是沿着一条窄窄的下雨冲出的小水沟走，很泥泞，很陡很滑，等我喘得像风车一样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老阿姨微笑地站在柴门前，她是小沙的奶奶。

奶奶的床

姐妹的床

这对姐妹相差3岁，姐姐6岁的时候，父亲为躲避盘查坠江身亡，次年母亲因病离世，这种情况在山寨里并不罕见，甚至是司空见惯，只是她们还能坚持读到初三，这让当地公益组织感到尤其难能可贵。不难想象，在这其中，奶奶起了多大的作用。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不被关注的卑微的角色，却可能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

我们进了房门，门很低，需要弯腰才能进入，我至今还记得我那一刻的感觉，除了震惊，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我的心情。

我做阳光助学已经14年了，14年来几乎走遍了西部的所有地方，见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只是今天的场景，确实已经突破了我认知的极限，家徒四壁？断壁残垣？破败不堪？这哪里又该是人居住的地方？可是它又确实、真真实实的是！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家！

直到很多天后，当我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故事的时候，心境仍然不能从这段经历中走出来。

我记得当时我坐在那里，看着奶奶在地中间的火塘上架起锅子，为我们煮早已杀好的鸡，当地志愿者拿出给姐妹的礼物，是我带去的“上海故事”丝巾。她们很开心地围起来，然后就忙活着在火塘里给我们烤土豆。我记得当13岁的妹妹把烤好的土豆递给我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眼前这双粗糙的，裂着好多血口子的、黑乎乎的小手，怎么就会是一个13岁女孩的手？

在这双手的背后，是这对孤儿姐妹10年来，日复一日的不为人知的无法想象的苦难的生活的明证吗？哲人说所有的孩子都一样是上天的宠儿和宝贝，真的是这样吗？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67岁的奶奶现在身体已经不太好，甚至有点糊涂。姐妹两个都在遥远的县城读书，十分惦念她。虽然相差3岁，但她们现在同在初三，是继续读，还是辍学，成了她们最大的心事。

中饭是一盆鸡，一盆酸菜土豆汤，还有荞粑，就是荞麦做成的馒头，如果不是我们来，今天的中饭就是土豆汤，晚饭也是，屋里堆得满满的土豆告诉我们，这就是她们日复一日的餐食，每餐都是土豆，一天，一个月，一年，永远是这样。

是的，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在鼓励她们继续读下去，不管有多少困难，读书是让她们走出大山，不再延续父辈的劳苦的唯一的路，我知道她们很听我们的话，至少在那一刻肯定是记在了心里。可是当我们离开的时候，看着在山坡上朝我们挥手的小姐妹，和她身后莽莽苍苍的、十几代人都无法走出的大山，祖祖辈辈人都无法逃离和改变的苦难，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说教是多么的浅薄。这日复一日的困难是活生生地摆在面前的，可能就是需要一头耕地的牛、一两袋果腹的粮食，一包化肥，一点医药费，这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需要你马上去解决的。一句两句励志的话语真的就能帮助她们闯过生活的险滩急流，跨过所有深深浅浅的沟壑？！

真的能吗？能吗？

地塘里的火苗在跳动着，照着姐姐心事重重的脸，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地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完，奶奶的身体也日渐不如从前了。我们知道学生辛苦，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些学生有另一种辛苦，是不该她们这个年龄承受的那种苦。

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搀着我沿着泥泞的小河沟往下走，车子开了，她们站在路边向我挥手，脸上是勉强的笑容，却掩饰不住红红的眼睛。

几天后，我在归程中在成都转机，面对眼前这个流光溢彩的都市，自己的心情却很难从小沙姐妹那里穿越过来，我知道她们带给我的触动不仅仅是现实处境的艰难，还有今后道路的万般曲折。她们一声声地叫我爸爸，但此刻，我却没有和她们站在一起，当我坐在华丽而温馨的餐厅里，就在500公里以外，两个孤儿姐妹正在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从火塘里取出一颗颗土豆，那是她们的晚餐。

泪下。

孩子，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闯过去的，我会一直关注、注视着你们的每一步前行，我与你们的缘分并不是初见时的那一点点同情的眼泪，我与我的朋友们，会一直为你们加油，给你们祝福和力所能及的帮助，我相信我能看到你们脱胎换骨的那一天，我期待着你们给徐爸爸一个华丽的转身、一个华美的蜕变、一次次的展翅高飞。就像很多年前，我们结缘的那些孩子那样。

孩子，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