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阿芝,回家》</p> <p>西昌机场就像拉萨机场一样,铺设在狭长的山谷间,滑翔的时候,飞机的翅膀几乎都可以擦到山坡。1950年,胡宗南的专机从这里腾空而起,匆匆飞往台湾,这标志着自己的命运和“国民政府”一样,走向了颓败的时局。</p><p>当地公益组织的四位老师已经手捧鲜花等在门口,西南的天空一如既往的蓝得耀眼,这里的朋友们是我习惯的那种热情和坦诚。每次来西南,都有回家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多少有些不同,因为这里是凉山。</p><p>四川有三个贫困地区:阿坝、甘孜、凉山州。前二者为藏区,近年来牧业人口的脱贫速度很快,这主要得益于牛羊肉价格的猛涨;而作为彝族核心聚居区的凉山州,也就是我们惯常说的大凉山,仍然是脱贫任务最重的地区。</p> <p>卢老师在州里上班,他对口扶贫的地方是C县。这次应我的要求,联络人李女士特别请卢老师带我去几个深度贫困县走走,也就是昭觉、美姑和布拖。电视上那个著名的悬崖村就在昭觉——整村的人每日要爬过垂直高差800米的悬崖去山下,有时身上还背着猪和羊。</p><p> </p><p>就像我的题目一样,这世界上有些地方,如果你没有去走过,你永远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人生和怎样的世界。后来我们去走访某个学生家庭的时候,面对着桌子上黑乎乎的菜汤和荞馍,我眼泪呼啦一下就流了出来,你永远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多的地方、和那样多的人们,在以你无法想象的方式生活着。</p><p> </p> <p>2004年,一篇叫《泪》的文章走红了网络,作者是C县一个小学女孩。是这样写的:</p><p>“我4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妈妈也病了。”</p><p>“我把妈妈送到医院,住了三天,妈妈说我们没钱了,回家吧。”</p><p>“我把妈妈背回家,放在床上,我去做饭,饭做好了,我去喊妈妈,妈妈已经死了。”</p><p>“听说世界上有个地方叫日月潭,那里都是女儿思念你们的泪水。”</p> <p>作文走红后,很多人问我,文中写的情况是不是真的?</p><p>我说,不管这篇作文是不是老师改的,但是文中描述的情况对我来说确是司空见惯的。2003年我第一次来C县。那时给我的印象就是震惊,时隔近20年,今天的C县,又会是怎样呢?</p><p>经过近3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于下午时分到达了山腰里的一户人家。门上的扶贫联系卡显示联络人是州里的一位领导,主人阿罗牛牛早早地等在门外,这次我要看望的,是他的三个孩子。</p> <p>阿罗一家5口住在一幢50平方的平房里,改造这幢房子政府给了1.6万,自己出了4万。电视机看起来有点小,阿罗说这也是政府给的。院子后面是父母的老房子,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一个身着民族盛装的英俊的男子,阿罗说他49岁就去世了,我问是生病了吗?他笑笑,并不回答。然后我就明白了。</p><p>在大凉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男人们还有别的死法吗?</p> <p>村里正在办喜事,女人们都在帮忙,进进出出的都身着盛装。阿罗的老婆很快赶了回来,热情地帮我们泡茶。</p><p>我给三个孩子发放了资助款,气氛也越发宽松起来。阿罗说父亲吸毒快30年了,至于去世的原因,就不必多说了。在过去5、6年以前,吸毒是一种正常的社交,是一种成人礼,男人们聚在一起吸食就像打麻将一样平常,口袋里有钱了就请客,下次再轮到别人。</p><p>早先的时候是自家种植罂粟,政府铲了再种,猫鼠游戏永远无解,就这样生生不息。这里山高林密,随便找个地方种上一些,外人确实很难发现。后来虽然上了刑罚,但是仍然难以禁绝。而且人们的口味却开始越来越刁了,之前是吸食自家出产的罂粟,后来都发展到白粉。这东西能迅速让人们陷入更深的贫困不说,也让吸食者每天都离死亡近了一步。</p><p>阿罗说,他10几岁的时候,村里50户人家,只有几户人家还有青壮男子在,其余的都死了,而且原因都是一致的。当时很多有影响的媒体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并进行了报导,最有影响的应该是2003年央视的那部《没有男人的村庄》。</p><p>大概在5、6年前,政府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一次堪称史无前例的强力。因为涉事人多,就在山下专门建设了监狱。如今,在这里,20岁以下的男子几乎都不再涉毒,但是年龄再长些的,仍有很多人不能禁绝。</p> <p>村口坐着一个老人,说有70多岁了。我和孩子们在那里合影,他就沉默地看着我们,像一尊石像。阿罗说,他是靠自己的毅力戒掉的,可惜的是很快就痴呆了,这又让很多人觉得,原来戒毒可能会痴呆。总之尽管政府想尽一切办法,他们中间仍然有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p> <p>在这次慰问的孩子中,有一个叫阿有五先的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大凉山的联络人李老师说,彝族人普遍都很漂亮,无论男女,这点我深有体会。</p><p>阿有五先也是我们的资助对象,是单独(父母一方亡故)家庭,扶贫攻坚以来,这样的家庭每月有600元的补贴,我记得阿有五先坐在我们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望和不安。他的父亲在警察的追捕中跳河身亡,这是她一生不愿揭开的伤痛。</p><p>同行的李老师拥抱了阿有,她瞬间就流泪了,这是历史的悲剧,但与孩子无关。一切都在变好,那段黑色的历史注定已经永远过去,我们相信,它不会再回来了。</p> <p>2016年,台大的刘云华老师和我合作了一个视频,叫《我的凉山兄弟》,这个演讲我曾经在很多高校都讲过。刘老师是人类学者,一个毕生都交给了事业的大姐。关于凉山,我们有过一次长谈,在C县生活了6年的她,把大量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彝族社会。</p><p>她说,彝族是从奴隶制社会直接进入现代社会的,对于占绝大多数比例的奴隶来说,这是世世代代做梦都不敢想的翻身做人的机会,而此前不过是任凭宰割的牛马。也正因如此,1956年,部分奴隶主煽动了叛乱,后被国家果断平息。</p><p>她说,解放之前的时候,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部落攻杀,那时候,这些勇武的男子是令人尊敬的,他们喝酒、跳舞、挎着腰刀行走在青山绿水间。但当进入了现代社会后,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无所适从,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他们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甚至在城市里连厕所都会走错。在成都、昆明,经常可以看到在路边裹着脏旧羊毛披风席地而眠的彝族男子,刘老师说这是一种集体的心理自卑,而吸毒是一种迷茫之下的释放和寄托。</p><p>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人们,在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在日复一日地生活着。</p> <p>离开阿罗家,车行100多公里,途径好几处滑坡和塌方,晚上7点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悬崖村。媒体关注之后,这里已经经过了两次大规模改造,如今更是直接整村搬迁到乡镇外围,但仍有习惯于耕作的人们念念不忘原来的农田,每天仍有人不辞辛苦地攀爬陡直的、高差800多米的铁梯上去劳动。</p><p>彝族人爱山、爱火,这是他们骨子里的精神。对于这样的任务,我只能叹为观止。而就在5、6年之前,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山民和学生,从这里手脚并用地攀爬800米的高度,很多时候,身上都背负着几十斤的东西。</p><p>今晚我们被安排住在乡政府附近的村长家里。扶贫攻坚以来,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扶贫干部集中在乡里办公,远的来自广东,多的时候有200人。食堂师傅来不及忙,反正每顿就是一大锅菜和饭,晚来了没有。</p> <p>已经是日暮时分,我们坐在村长家的门口,看着对面山梁上的人家在弥漫着炊烟。彝族房屋是没有烟囱的,浓烟就在房间里弥漫,然后从房屋的各个缝隙冒出来,这有它独特的作用。我看到两个小幼小的女孩,背着大捆的废品,从我们面前走过,在山坡上缓缓地攀爬着。我知道她们是在回家,我也希望她们回到的那个地方,是个完整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