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上）

斗麟麟

　空空是他的小名，他的真名叫陈洞云。

他最终没有成为一名道士。

湘西边界冲麻镇有着这样一个地方，叫土仙村，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这儿出"茶师傅 " ,"茶师傅" 是专门帮助人们料理红白喜事的人，湘西把这样的人称作大了（了：liao），土仙村不大，散住着二十几户人家，进村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泥路，路两边是田，田两边是山，村子中央打的一口老井，叫“洗心池” 。

空空他爹叫陈胜有，村里不富裕，村民们想吃上荤就得到山里去猎野，陈胜有一次与寨子人打猎追赶中枪的野猪时，不小心滑落山谷摔死了，从此娘俩就成了村里的孤寡。

家里失去了男人是很难维持生计的，某个黄昏，晚饭刚过，空空娘支空空去请二叔父来家磨磨镰刀，当空空领着二叔父到家时，空空娘却不见了踪影，二叔父了解这一贫如洗的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空空心里乱了，拔腿就往屋外冲，他跑到自家地里去找，没看见娘，又跑到常与母亲捡柴的山里去喊。天慢慢夜了，下了雨，二叔父同二婶娘四处去找。他们找着空空，空空找着他娘，雨越下越大了，雨水冲刷着空气，冲刷着大地，冲刷着土仙村的一切，二婶娘到城隍庙找了，三王阁也寻了个遍，最后在一堆稻草旁找着了吓傻的空空，拉着他赶忙回了家。

几天后，空空在街坊四邻的话语中知道了娘走了，其实他爹死后，寨子里的人议论空空娘肯定会跑，但空空不相信，或许说，在他心里是不愿意接受的，可现在一切都由不得他了.......

空空被接到了二婶娘家 ，同他们的孩子一块儿养活，那时他八岁了，已经对这个周围世界有了自己的想法，是个聪明的孩子，会看大人眼色做事，但却不太能懂得怎么与同龄孩子相处，被欺负是常有的事，村里的小孩爱拿他的家庭取笑，说他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野种，空空不爱争论，也不爱与他们玩。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跑到日光下去，头顶着池塘边摘来的荷叶钻进树林，爱去河边小手托着腮帮，看寨子里的大婶洗衣服，使小耳朵听捣衣声，爱用小脚来回在岸边踩水，爱被小脚撩动起水面的波光粼粼，他也爱笑，爱看牛的眼睛....

空空是十三岁有了当道士的想法的。

那年，村头户石屠夫他爹八十六，在一个安静祥和的下午躺在自家木床上睡着了，就这么一睡就过山了，（过山了：湘西俗语：去逝）， 石屠夫立即托人报了信，报信人跑到许道士家来请许道士，石屠夫他爹是村里有名的木匠，且为人和善，哪家物件坏了帮着敲敲打打从不收取工费，活着的时候深受寨上人敬重， 所以这次许道士决定亲自主持这场法事，许道士让送信人先回去，他收拾法器，通知了两个徒弟便往石屠夫家去了，这年，许道士八十岁，是寨上最高威望的道长。寨上人见了老道长带着徒弟往石屠夫家去，便猜石老太爷可能过山了。

许老道士进了石屠夫家，好言劝下围在石老太爷哭泣的石家子孙，命一位徒弟协同石家办事人，立即赶往相隔五里地的镇上通知杠房、棚铺、酒席为老太爷准备治丧用具，要买酒、买肉、买烟，买糖.....

许老道士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石屠夫。

“ 老师傅，本来讲好的应该提前请你，这就一眨眼的功夫，哪个想得到？”

许老道士点点头。

“百丈高杆挂红灯—到顶了，怪不得人。”

在湘西，老人家是最讲究寿终正寝的，守旧礼的老人都忌讳在床上咽最后一口气，认为这样是“背着炕走”，因此，老人在最后的时候，要让家人或者大了（了：liao）师傅为自己抹身更衣，然后移放到准备好的床板上，在儿女的陪护下度过弥留直到闭眼咽气，只要老人不咽最后一口气，亲人们都不准哭，相传这样对老人不好，容易挂牵这边的世界。

石老太爷生前对此是很重视的，已多次嘱咐过石屠夫，可老太爷走的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许老道士让石家人打来一盆温水，首先，他脱去老太爷身上的衣物，徒弟拿一条白帕子过了水拧干后，在老太爷身上擦拭，许老道士左手拿着牛角梳，右手持剃刀，一手给石老太爷剃头，一手给他梳理头发：

“剃前不剃后，本家多留后”，许老道念。

抹好身剃好头，给老太爷穿上绣着牡丹仙鹤的寿衣，许老道让石屠夫去厨房拿一把饭勺，走到屋堂门口敲击屋门上框，许老道教他喊：

“要走西天大道，走西天大道啊！”，喊完，把饭勺使劲扔上屋顶，喊时要面朝屋外。

大家合力把石老太爷安放在堂屋中央的床板上，就是灵床，又叫“逍遥床”。只见老太爷戴着平顶瓜皮帽，枕着黄硬芯子元宝枕，身穿游龙戏凤黑褂绸衣，衣领和衣扣被剪了一些口子，风俗认为领子，扣子有“子”字，有“挂”、“领”的意思，遂剪开一个破个忌，老太爷下身是直筒棉裤，布袜浅鞋，鞋底画着莲花图案，脸用一张黄纸钱盖着充当“蒙脸被”。

许老道士徒弟与众人搬来八仙桌和小矮凳，八仙桌设在灵前，点上蜡烛闷灯，摆上水果、五谷，供上一碗装满饭菜的碗，插上一双筷子，叫做“倒头饭”，小徒弟把香点燃横放在香架上，称“倒头香”，一碗清水豆腐，桌下放几片瓦，瓦上烧上黄纸钱，意在让亡者灵魂早登。石屠夫把石老太爷生前的像安在灵桌中央，旁边立了一些粗黄布画，画像有“金刚罗汉” ，有“灵台菩萨”。

天慢慢的夜了下来，远处的山渐渐变成了紫色。

寨子里有白事的夜不会像平常一样宁静，正值当夏，皓月当空，点点星辰，地里一片蛙噪蝉鸣，寨上人忙完了一天的活都聚集到石屠夫家吊丧帮忙。各家孩子成群结队，从村东头跑到村西，跑到野地里追赶流萤，跑到草棚外用小碎石扔棚内的猪，听猪发出哼哼的叫，跑到铺子里觍着脸问老板要点白糖红糖吃。空空喜欢这样的夜里，他的心在夜下变得很柔和，但他似乎又有些事没想明白，大人们聚集在一起为了石老太爷的死，他与石老太爷没有感情，但他也为石老太爷的死而莫名难过，他想到自己已经死去的爹和远走的娘，一阵清风刮过，村坡上小树林里的树叶摇曳在这茫茫月下，路边的紫茉莉花香吹散在空气中，洗心池里映着月的样子，空空参与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他的心感到更加柔和了。

“咕咕.....咚咚铛铛铛”，这是法师吹上牛角号，打起了锣钹。

空空跑到石屠夫的门前，石二嫂子给空空的头围上了孝帕，石老太爷的孙子孙女的孝帕上还被点了红，孙子点在正中，孙女偏侧，俗称“缨儿”，男人们还在吃着大肥肉喝着白酒，吃饱了的光着膀子抽着卷烟。女人们帮着洗碗洗瓢带孩子。

这时，许老道士穿上青色道袍大褂，左手持文王八卦镜，右手拿着鸡血桃木剑，徒弟们向空着撒着钱纸碎花，许老道领路在前，石屠夫打着“幡杆”紧跟其后，石家子孙挨个随着，屋外炮仗哔哩吧啦地响，他们一行人就向“洗心池”方向去了。

在一些地方，他们这样是去给土地爷烧香，去河边烧黄纸，叫“送财送水”，意思是给亡故的人在阴间安身立户。而在我们这，又是另外一种含义了，这湘西把这种仪式叫做“取水”，相传是宋朝有个书生为人本分，正当壮年被阴司在睡梦中误勾了魂魄，阎罗王翻阅生死簿时发现此人阳寿未尽又将其发回阳间，书生的父母妻儿见书生死而复生，大喜后到河边打水想为他洗身，但龙王认为这样的人玷污了自己的河水，张天师就托梦给书生的妻子，告诉她到河边给龙王烧纸上供，以便换取水源，龙王方才息怒。这样，后来这里的人就效仿这个故事的做法，哪家有人过世了，家人就会跟随法师到井边来取水，祈祷自己已离世的亲人能回阳。

空空有些累了，他揉了揉眼，往盘子里抓一把花生瓜子一路吃着回家了。打开院门，二婶娘正在洗头，她告诉空空煤炉子上给他留了半壶热水，让他把脸抹干净再上床，空空照做后上了床，他莫名感到有些害怕，他想找人说话，可二婶娘的俩孩子早已在一旁熟睡了。

第二天，空空被一阵炮仗声惊醒，昨晚失了眠，他看了看客厅的挂钟已经十点了，今天是礼拜六，所以二婶娘没有叫醒他去学堂。他去厨房喝了些白米粥，吃了一个蒸紫薯当早饭，又往石老太爷家去了。

石老太爷灵柩旁今日放了牛、马，轿子，童男童女的扎彩，屋外多了一口大棺木，棺材里用“泥子”将缝隙填实，用草纸糊满，最后是红漆上色，外部是朱砂打底，大漆罩面，把棺木漆的乌黑瓦亮，石家大门口头贴有白纸黑字—“当大事”，左门柱贴有“恕不大通”，另侧贴“恕报不周”的告示，其中字中有口的都用X代替，老话有不能“带口”这么一个讲究。

“把木抬进来”，许老道士喊到，几个大汉立马拢了边。

这时，敲锣打鼓又锃锃响了起来。

许老道士在棺木内放了头枕脚枕，脚侧放了七枚铜钱，称“脚踏七星”，再次给逍遥床上的石老太爷擦拭鼻子，眼睛，耳后。许老道嘱人出去准备炮仗，又让人检查一遍屋内的镜子是否全都遮上挡布，之后让石屠夫抱住老太爷头肩，石嫂子报脚，石家老二与媳左右抱腰，其余子孙全部拢边，俩徒弟打着帮衬，众人准备完毕。

“起”，许老道一声喊，屋外炮仗响起，众人就合力把石老太爷抬入棺材里了。一时，哭声，喊声，鞭炮声合在一起，这场面无不牵动着旁人的心，很多人也留下了眼泪。

石老太爷入殓后，许老道在他的左手放了一块饼，右手夹住一双筷子，说是这样在经过恶狗林、鬼门关时可以用得上。由长子石屠夫盖第一层被褥，这被褥上绣的是红日出水的图案。石家老二盖第二张被褥，这被褥上绣的是海水江牙，八仙过海。石老太爷生前最疼这个二儿子，石家老二看着老太爷，一时生情趴在老太爷身上大哭起来，徒弟见了立即拉开他，因为许老道士曾教过他们不能让眼泪留在被褥上，石家老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次给老太爷整理被褥，一边说道：“爹啊，老二给你盖铺盖了，你安心走啊！别挂牵我们！”

许老道士让石家儿女再多看几眼，叮嘱他们该说就说，该哭就哭，立马就要盖棺了，本已安静下来的氛围瞬间由再一次被哭声打破。

“时辰到”，俩徒弟扯着嗓子喊道。妇人们上前拉开石家人，几个大汉合力将棺盖抬起，许老道做了法，众人就把棺大盖盖在棺材上了，大盖与棺材之间用材头钉稍上，棺不能见铁，材头钉全采用木稍的，盖棺后，整个入殓仪式就完成了，这时，灵桌上点上一对牛油大蜡烛，棺材下的长明灯加了香油，灵桌上两侧增加了一副对联，写着“乘鹤西去，驾返瑶池”。

空空就靠在屋角，他默默地看着这些事的发生和结束。正午的光照射进屋堂，照在石屠夫家门槛上，照在许老道士法器摇铃上，照在空空的脸上，屋外烈日当空，黄土砖黑木梁的屋子里透有一丝凉气。

所有人经过刚才的一阵喧腾都乏了，石嫂子靠在矮凳上睡着了，石家老二与许老道在一旁议着老太爷坟地选址，石屠夫意见是埋祖坟山，但石老二认为祖坟山地方已经太挤了，想要许老道给重新选一个好风水。老二媳妇抱着午睡的孩子轻轻哼着曲儿。石屠夫在厨房和大师傅清点今晚正席的饭菜，老道的俩徒弟抽着烟在灵桌旁画着黄符。

“你们画的是什么”。空空询问着道士小师傅。

小师傅二人相互看看，笑了笑。

“小屁股人小鬼精多，一边玩儿去”。说完，又猛吸了口烟，继续写写画画。

“你们怎么没穿背后有八卦的衣服”，空空的意思是说俩人没穿道袍。

小师傅没有理会空空，只是一边翻着五行书一边在黄纸上继续写“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石二嫂子见空空干扰了小法师，遂把他拉到一旁，她摸着空空头。“当道士首先要从徒弟学起，之后才能当师父，当师父了才可以穿有八卦的衣服，也叫做出师”，石二嫂子解释道。

“那做徒弟要做多久？”。

“那要好久好久唉！要会唱，要会念，还不准娶老婆，你想做道士吗？”一徒弟说完引起周围人哄堂作笑。

“我不当道士，我要当歌星，但我们老师说我以后可以当发明家，发明好多东西”。

“对，空空以后当大发明家，给村里发明个彩电，发明个电冰箱，让大家都沾光过上好日子”。

压抑低沉的气氛在大家左一句右一言的话语中又添了些轻松。

晚饭时间到了，今晚是大葬夜，席上菜式多样，有猪肉，有鸡鸭鱼，有凉拌鸡脚，有清菜豆腐。帮忙的人拿着水瓢忙着给各席添菜，今天来的人很多，石家门外的坎子上都坐满了人，其中有一些还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要来送石老太爷最后一程，他们安静的坐在一边不爱与人说话，只是拿着手上旱烟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