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

仰望星空

在外的每一天，我都生发着一种对于“家”的感慨，它时而汹涌，时而平静，让我牵着寝食难安的心，在苦难的生活历程中艰难地穿行。 我是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家最初给我的并不是如何辉煌的印象。几间草房、父母兄弟姐妹，就是我所感知的家的全部了。没有花花绿绿的衣服和生日蛋糕，让我感到家的幸福与温馨；也不象城里孩子那样被父母固守在三室一厅里，感受家的宁静和荫护。每天我在大人们上工之后，离开锁紧的家门，同伙伴们一起玩泥巴、捉蚂蚱，登上山头看四角的天。饿瘪肚子和困倦的时候才一身土沫地回到寒酸的家里。 我的出生是在十年风暴的后期，在我很深很深的记忆里，父亲常常很晚才步履沉重地从外面回来，在母亲的问候中，沉默地蜷缩在炕头，大口大口地吸烟。那时我并不理解父亲满心的苦痛和十几年的忍辱负重，只是感到父亲和这个家庭有着过密的联系。 窘迫的家境使日子一天天过得艰难、漫长，懵懂的我，确乎懂得了不少，我不会再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还大口大口地扒饭吃；我不会在父亲咯血病倒的时候，还跑出去无忧无虑地玩。 沉重的生活负担使父亲变得越发暴躁、寡言了，常常阴郁着脸，或是因一点小事喝骂几声。哥哥姐姐们都缩在一边默视着，丝毫不敢动静。而最弱小待哺的我，更不敢有所动。尽管这样，父亲的巴掌和骂声还不时地落在我的身上，使我常常隐忍地哭着。母亲呢，也不声不响地忙着，操持着一切家务，有时也默默地流泪，难以忍受时，便反驳几句，惹起一顿争吵，流出更多的泪来。那时我躲在母亲身边，眼圈红红地看她流泪，想母亲真可怜，也奇怪她为什么要和父亲在一起，跑到父亲家里做奴隶。那时的家是父亲的家，我常常怀疑我有生存于此的权利。父子之间是陌生的，兄弟姐妹之间也是不能沟通的。 长久的压抑和陌生感，造成我孤僻、自卑的性格。但我那时也有许多渴望，有时也因拿不到要交的书费而哭着走出家门，有时也因羡慕人家孩子的新衣服和小人书而自己不能如愿，发誓要刻苦学习。但每学期我从学校里捧回红红的奖状，并不能从家庭得到应有的嘉奖和鼓励，只能从母亲密密的针脚和默默的关怀中还体味到这个家庭的一点点温抚。 哦，有什么比童年的苦涩更令人刻骨铭心的呢，家给我的最初感觉是多么破落！ 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初中的时候，便在校住宿了。那时我还小，不知什么原因，并不想家。家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概念化的事物，或是走远的一处驿站。我终于，尽管是在很微弱的程度上，还是冲出了它的束缚，开始培育只属于自己的梦了。只是节假日里回到它的怀中，续上彼此的联系。高中时更不愿回家了，许多次离家时昂着头，无所依恋地走了，而母亲有两次哭了，使我在异乡，还遥遥地感到一个时刻惦念着我的巢。 我毫不留恋地离开家，但我却在走向我的“故乡”。那时我已有了自己的故乡——在别人可能指自己的家乡，在我则是文学。在课余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徜徉在自己的故乡里，就着一把炒面，啃一本本小说。在山外的世界和小说的天地里，我又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家庭，幸福的，不幸的。先前对于家的印象确乎渐渐淡忘了，不再对它刻骨铭心。有时也对美好的家庭有着许多倾慕和奢望。我决心用理想的模式建立自己的家庭，并用笔唤醒正在维护着不幸家庭的麻木的人们，写出象《红楼梦》、象《家》、象《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的伟大作品来。就这样，不算辉煌、也没有失落的高中三年一晃而过了，把一位位同窗送出校门，送上火车，自己孤零零地回到宿舍，竟第一次强烈地想家了。 啊，这是不是人的悲哀之处呢？家，尽管是很不尽意的家，也给游子以许多留恋和无尽的束缚！ 父亲开创了家业并奠定了它，而渐渐年事已高。我在父亲建立的家中长大，也开始思考家的问题了。也许在我身上将永远残存着家庭的阴影，但我并不能怨我的家庭，在这个时刻我要树立明确的人生观和初步奠定事业的根基，所以要站在更高一个层次上，对家有与前皆然不同的思索。 幸福家庭的美满是必然的，但不幸的家庭在它萌芽之前就该让它永远地破碎！正因为如此，我渴望真正的爱情，但我并不能够追求得到，又不得不对家的效益问题作更冷静、更深刻、更辩证的分析。我不是一个完全的独身主义者，但我却常常是一个反婚姻主义者。也许我会永远得不到幸福的，因为我超越了世俗的家庭观念，常常不切实际，不愿委曲求全。一个创业的人过早地背上家庭的包袱，受到牵制，会不会萎缩许多创造力？但没有家的抚慰，当你陷入无边的寂寞或是失败的苦痛中无以自拔时，你又到哪里去寻求解脱呢？ 我不想过早地建立自己的家，但我却极想有这样一个家——永远属于父母的，我同父母一样是它平等的成员，我一面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一面在这个家中汲取温暖。但这却实在是不可能的，因为父母会渐渐地老去，而我，会渐渐地长大，要承担起赡养父母的义务和家族代代繁衍的责任！ 家是什么？ 当我终于在父亲面前叼上一支香烟，若无其事地从容而坐时，当除夕里父亲破例允许他上大学的儿子举杯畅饮，我因此卧倒在自己温书小屋冰凉土炕上时，发出了这样倾动肺腑的呼喊！一首诗从思维的天幕上渗露出来： 家是什么 这我翻遍所有人的辞典 都没有找到的答案 此刻，我在漂泊的路上 幻想灯光闪烁的家园 怕是一杯醉人的鸩啊 使翅膀不再掀起 冬夜 作一首诗温暖自己 坎坎坷坷埋在心底 许多往事 沉淀成默默的凝注 家是什么 先行者的足迹催人深思 “有家不一定就有力量 无家不一定总在奋进” 流浪的人注定没有家了 有家的人未必不再流浪 家是什么 一九九二年五月于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