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K会计中等身材,面容清瘦,在YZ玻璃厂拨拉算盘子已有十多个年头的光景了。他平时戴一付老花镜,镜片后面那两颗深陷在眼窝里的微微发黄的眼珠子虽然不大,却剔亮溜圆,虽五十出头,长期的伏案工作已稍显驼背,标准的一副账房先生模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虽然是主管会计,但我从不喊他“K会计”,而是尊称“K老师”,没想到有一天,这客套的称呼竟成了名符其实的尊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部队复员后,于一九八二年夏被安排在YZ玻璃厂办公室,与财务科同在一排平房,当时厂里正准备提拔一批中层干部,K会计是被提拔人选之一,玻璃厂是YZ县地方国营企业,那时国营企业提拔中层干部需要逐级上报一轻局和经委审批,程序十分繁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原籍是邻县QF坊上,祖辈都是苦出身,父亲早年参加修建津浦铁路,后落户YZ,K会计就是YZ生人。他在滋阳中学(现YZ一中的前身)上初中期间,入过“三青团[1]”,在当时也只有好学生才能加入“三青团”,一九四八年解放军要打过来了,因这个特殊身份,与很多学生一起被迫参加了“流亡”,一直跑到江苏宜兴和浙江杭州一带。后来在“三年困难时期”因生活所迫,在火车上贩买过一麻袋土豆,被批搞资本主义,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仅仅这些事就能压得K会计一辈子喘不过气来,K会计的科长职务因此还差一点夭折,好在经委批复说,现在企业提拔中层干部已不需上级审批,由企业自主决定即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当上财务科长,人们依然称呼“K会计”,很少听到谁尊称他“K科长”,这倒不是人们看不起他,而是觉得这样称呼亲。我当然也不叫他“K科长”,还是尊称“K老师”,很多年轻人也这样喊他。K会计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现在能当上科长,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不过,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事看的很淡,人们叫不叫他“科长”,他也从不在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也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早在一九五一年,K会计就凭着刻苦好学的韧劲考上了人民银行,去滕县参加业务培训,结业后分配到惠民地区(现滨州市)的博兴县人民银行,后又调财政局和税务局。可好景不长,三年困难时期,作为国家干部的K会计月薪只有40元,难以维持一家几口人的生活开支,随于一九六一年辞去公职。当时因此而辞职的公职人员不在少数,”二级工三级工,不如农民地里的一颗葱”,就是当时在职人员生活困难情况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YZ后的K会计主要靠拉地排车、干装卸工维持生计,这些活虽然与过去蹲机关办公室有着天壤之别,但总算能够保证基本的生活所需。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人民公社,他们这些干零工的城市游民被组织起来成立装卸队,因电话号码为“272”,所以装卸队简称“二七二”。那时的K会计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什么累活都干过,在粮库扛一百公斤的麻包算小活,最累的是拉地排车搞“长途”运输,东边到过平邑、西边去过东平,北边跑过肥城,现在看来这些地方近在咫尺,而那时的K会计是一个人用最原始的地排车拉着四百公斤重的货物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把货物送到目的地的,饿了啃一口地瓜干煎饼,渴了喝一口凉水,十分辛苦。这样的活,现在给年轻人多少钱他都不会干的,但是那个年代不干不行,否则生活就没有着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一九七二年,“二七二”这帮拉地排车出身的大老粗,竟然硬生生地在YZ东面的“三合村”建起一座生产玻璃瓶子的窑炉,效益居然还不错,一时名声在外。又过了六、七年,县里看好这个项目,决定在此基础上投资,扩大生产规模,在YZ的城西(现YZ西立交桥南侧)成立YZ玻璃厂,原来的街道小厂摇身一变成了国营企业,K会计是“二七二”仅有的一名初中生,又有在银行工作过的经历,自然而然就被推上了会计岗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性格直爽,为人正直,在会计这个重要岗位上尽心尽职,严格按制度办事,对以贪图个人私利而损害企业利益的人和事深恶痛绝,涉及到企业利益时,他一分钱都不含糊,用当时的话说,他就是一个难得的好管家,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有人说他是死脑筋。谁想跟他要个信封,他一口回绝,公家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沾便宜?厂里的一位退休老书记,家是外地的,有一天他找K会计报销探亲路费,K会计一查,老书记在外地的家属已经在YZ住了两个多月了,按规定,这种情况超过一个月就不能再报销探亲路费了,K会计就坚决不给报,气的老书记噘噘地走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经给K会计帮过几次忙,他看我“洋码子[2]”写的挺漂亮,工作也蛮认真的,对我很是客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八三年,我考上电大工业企业经营管理专业,脱产学习了三年。毕业回厂没几天,厂长就跟我说,厂领导研究决定让我接K会计的班,我觉得这事太意外了,K老师还不到退休年龄,怎么会让我接他的班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事出有因。一九八六年,企业要上一个新项目,在改革开放的初期,上项目要经过县、地区(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直至省里审批,为了尽快争取项目上马,企业采取了一些“灵活”手段,给相关部门的主要人员送了二百多块钱的呢子布料,现在的二百块钱还不够吃一顿饭的,可那时却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没有想到钱花完了,K会计按当时的财务制度不给报销!这可难坏了厂长,两人因此还发生了争执,现在看,这不过是个笑谈而已,可是K会计错了吗?没有,厂长有错吗?为了企业的发展,打了个擦边球,也不能算是错啊?要知道,如果项目获得审批,在那个年代,县财政是要拿钱的,而且是大头,当时叫“拨改贷”,贷款期限长,并且到期能还就还,不能还就拖着,说白了,与白给没什么两样,这在当时卖方市场的形势下,对企业的发展是十分有利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都没有错,两人都在坚持己见,双方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正好我毕业回厂,厂领导就产生了如上想法,而这也正中K会计下怀,因为早在一九八三年他就按政策办理了子女顶替退休手续,只是没人接他的工作,领导不让他走而已。一段时间以来,企业送礼的事时有发生,账不好做,他觉得继续干下去,如果再来一回“运动”,这么大年纪了,他可不愿因此而受牵连,大会小会的再挨批斗,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车之鉴不可不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会计的做法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并且越来越不被现实的潮流所认可,这件事表面反映的是两人工作中的意见分歧,实际是社会发展进程中制度建设和完善相对滞后所产生的矛盾。另外,这除了K会计个人的性格使然,也或多或少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过去贩一麻袋土豆都是搞资本主义,拿着公家的钱送礼是什么主义?在他们这一代老人中,有这种思想意识的恐怕大有人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了K会计的班,一上任就是主管会计、财务科副科长职务,负责财务科工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领导的信任可以理解,但是能否胜任这项重要工作,自己都打个问号,我虽然在电大比较系统的学了会计课程,但是,干过会计的人都知道,在学校学的再好,如果没有会计实务的历练是无法独立做账的,至少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况且是直接接手主管会计这样重要的岗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K老师并不是一甩手把所有业务都交给我完事,而是手把手地带了我三、四个月,我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遇,加上我有系统专业课的基础,K老师一点就透,很快就能上手,从做凭证,记账,汇总凭证,一直到出会计报表很快进入角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老师是一个工作狂,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以前整日埋头工作,只听到他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很少听到他与别人闲谈,就是科里的出纳X姐都不知他整天到底在忙些什么,有人找他咨询问题,他也只是微微抬头,从他那个老花镜上边瞅你一眼,三言两语解释完了继续摆弄他的算盘子,写他的“洋码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企业的主管会计平日里竟有如此之多的工作内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到月底月初,是财务人员最忙的时候,一般都要加班两三个小时,K老师与我们同样加班。现金出纳X姐除了正常的现金业务之外,还要兼任销售收款,而成本和往来账等全部都是K老师在管,只有亲自干的人才知道其工作量之大,每月弄完报表真能扒一层皮,也许现在的会计没有人相信,那时的手工做账就是这样。我接手主管会计之后,K老师一边教我熟悉业务,一边还在默默的做着其他辅助性的工作。厂里为了减轻我的工作压力,给我安排了一名专职记账员,这些对于我顺利开展工作都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月初做完报表之后就进入“对账”环节,手工做账环境下的对账是极其麻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K会计在全部账目核对完毕之后,再将每一客户的往来账用复写纸抄写出来,盖上单,一份用挂号信寄给客户,一份存档,如果客户没有异议,一般就不回信。一九八七年,临淄罐头厂往来账目异常,双方核对多次都没有找出问题,K会计就带领我和销售科的一位业务员前去对账,经过两天的紧张工作,终于找到问题所在。由于这个厂是乡镇企业,那时乡镇不通公交车,有班车也极少。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只好截了一辆小拖拉机,K老师与我们两个年轻人一样,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着赶到车站,这么辛苦的差事,他老人家没有一丝怨言,反而乐在其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86年作者在工作</span></p> <p class="ql-block">在与K老师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除了工作上得到K老师的帮助,他还时常给我们年轻人端茶倒水,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们财务科每天都是充满了欢声笑语,那种愉悦的心情至今令人回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经尊称K老师的“K会计”,竟真的成了我的老师,虽然K老师只带了我三、 四个月,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没有K老师领路,我可能两眼乌黑,什么也摸不着,至少半年熟悉不过来。K老师教我的也不仅仅是会计实务,更学到了他对工作认真严谨的作风,敢于坚持原则的可贵精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在坚持原则与工作的灵活性方面,我会权衡利弊,妥善处理。工作要讲原则,也要有灵活性,但灵活要有底限,特别是会计人员,如果没有任何底限,账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对个人,对企业,或者是对社会都将是灾难,不论是现在的民营企业还是国营企业都是这样,方其中,圆其外则是最佳境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老师退休后,有过去的同事对他说:“你是个好人,就是太认真!”K老师听后笑称,我一辈子就落了“认真”这两个字。对于K老师的性格,也许除了我们财务科的人,能够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K老师虽然工作认真,时常认个死理,但他从不记仇,不记别人之过,工作上的矛盾,绝不会变成个人的恩怨,因为他对待一切问题都是处于公心,没有个人的私利掺杂其中,他心底无私,胸怀宽广,这是当今社会极其难得的优秀品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老师住YZ玻璃厂宿舍,他刚退休时我曾去看望过他老人家,后来还看到他在路边干修理自行车的营生,就过去陪他说说话。我从YZ调到QF之后与K老师联系甚少。直到二〇一八年七月,在小阮兄弟的陪同下,再次见到了尊敬的K老师,我们的到来令K老师十分高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K老师的老房子已经在原处盖起了新楼,儿子儿媳也与K老师同住。K老师已九十岁高龄,仍然思维清晰,反映敏捷,除了有些耳背,其他方面与三十多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看不出老年人那种老态龙钟的神态,说他六十岁可能没有人相信,要说七十岁绝对有人信。他每天早晨能骑着三轮车满街跑,不但自己生活能够自理,买菜,做饭,样样都行,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〇二〇年的金秋,我和小阮兄弟再次登门看望K老师,一见面,他老人家就热情的拉着我的双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的性格与三十多年前一样,从不愿意别人给他送礼,看到我们带的一点礼物,略有生气的说,咱们是君子之交,来我这里再不要拿任何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一位九十二岁高龄的老人,K老师仍然谈吐谦虚,处事低调,说是自己一生什么也没有做,儿子也没有培养出来,但是说到孙子,他格外高兴,自豪的眉开眼笑,因为孙子正在吉林大学读研究生,学的医学影像,也算是为老K家光宗耀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作为社会底层平民百姓的K老师这一辈人,在战乱、饥荒和数不清的政治运动中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很不易了,K老师后来又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现在儿孙满堂,孙子学业有成,眼前的K老师无忧无虑,九十多岁依然身体康健,心境开朗。他曾经的工作虽然平凡无奇,有些做法甚至不被人所理解,但是他做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儒家老祖宗“温良恭俭让”的优良传统在他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他的缺点与其高尚品德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难道这不是成功,不是幸福吗?</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〇二〇年十月三十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注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中国国民党下属的青年组织﹐全称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成立于一九三八年四月,一九四七年九月并入国民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2】当地土话“洋码子”意为阿拉伯数字。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由于K老师不愿提过去的事,本文的人名、地名以英文字母代替,请读者谅解为盼。</span></p> <p class="ql-block">职业往事系列:</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7.cn/414lj302?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职业往事(一)——我的会计生涯</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36ocz1rm?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职业往事(二)——我的会计实习老师</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1q1jihlv?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职业往事(三)——清欠行动</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1pbmkvlv?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职业往事(四)——爱情与事业:与蛇共舞</a></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25ek1k9a?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职业往事(五)——辉煌的十八年:职场顺时针</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