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无锡老家探望祖母。祖母的老宅座落在离镇不远的一个村落里,四周农田阡陌,临屋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不时有艄公摇船而过。</p><p> 在这座破旧的老宅中,父亲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父亲兄妹五人里,他行二。成年以后,父亲和他的兄弟决定远走他乡,于是,大伯去了杭州,父亲和大叔来到了上海闯荡谋生,那一年,父亲20岁。</p><p> 后来,破败颓朽的老宅里就留下小叔与祖母一起生活。</p><p> 那时候,我家的生活条件十分贫穷,母亲因为生育了我们兄妹五人,无法外出工作,因此,一家人全靠父亲一人供养,日常的生活开<u>支</u>很是受肘,常常入不敷出。但是,父亲仍每月从75元工资里拿出10元寄给祖母,雷打不动。</p><p> 好在大叔体谅柔善,见二哥拮据,主动提议将父亲的生活费减半,由其它三兄弟分摊。但是,大叔的仁情厚义却被父亲的一口拒绝了。父亲对祖母<u>的</u>孝顺和对大家庭的忠诚,已达不近人情的刻板,让母亲既感到委屈,又一筹莫展。</p><p> 祖母去世后,原本亲融和睦的兄弟,在老宅的继承上,产生裂痕。兄弟阋墙,让几十年的亲情悉数尽毁。父亲念及小叔常年照料祖母的艰辛,主动提出放弃继承,将自己份额留给小叔。在父亲撮合下,老宅最终留给了小叔。</p><p> 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执意放弃老宅继承?他一生未答。</p><p> 大姐18岁那年去了黑龙江插队,那时,父亲已是街道的行政领导,区里人脉多,关系熟,父亲只要出面打个招呼,完全可以在上海近郊予以落实安排,但父亲执意不肯出面,父亲的冷漠和固执,让我们无法忍受和理解,面对埋怨和责备,父亲始终一语不发。大姐出发那天,父亲到火车站送行,回来后母亲告诉我,那天,父亲哭了。</p><p> 父亲去世后,我问过大姐,对父亲当年的“冷漠",心里还有怨恨吗?大姐平静地回应道,其实,我们对父亲,曾经是多么不了解,父亲有着它柔善的一面,只不过在父亲的心中,他一直坚守着对信仰的忠诚,我们应该理解父亲。此时,大姐65岁。</p><p> 一次次走近父亲,越来越不理解当年父亲看似不合常理的言行举止。父亲的很多往事,曾经让我不以为然,甚至充满偏见。现在知道,这轻浮的淡漠和偏见里,隐现着自已的浅薄、虚妄和不谙事理。</p><p> 父亲离开单位真正退休,已经65岁。我每次去家里探望,他都要和我说,街道还需要他回去工作的。我不免想,怎么就不知老之已至?直到他患上重症糖尿病,直至后来形容枯槁,再也无力奔忙操劳后,父亲便沉寂地坐在我面前,不再言语。</p><p> 我每年都要去父母墓地祭扫,有时,望着父母的照片,我蓦然会想,认识父母,真是一个无限的过程,会与我们自己的经历、学识,对社会认知有关,而与父母是否在世无关。父亲貌似的倔强、固执,其实是他内心对人生、道义、信念的崇尚、追求和坚定。可是,等我们真正看清楚时,父亲却已经不再了。</p><p> 如今,家乡的那个老宅早已不在了,小叔仍健在,老宅拆掉后,小叔建造了一幢气派非凡的楼房,他与他子孙们生活在一起,安养晚年。父亲不在后,我常常会回到无锡探望小叔。那年,我与小叔闲聊,提及父亲和当年老宅一事,小叔久久不语,忽然语<u>声</u>哽咽,眼里擒满泪花,那动情的泪光里,分明看见了他对逝去二哥的深切怀念和深挚感情。</p><p> 前几年,无锡的表哥去世,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葬礼上,表妹对我说,听说现在镇里好像有"留根房“政策,你可以在家乡申请一块地,盖一间<u>房</u>。我淡然一笑。当年,父亲放弃家乡的这份遗产,无论是出于情义,还是其它原因,我想,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后代中了。但是,他会在家族的图谱里,留下一个志向高远,崇义狷介的形象。他的子孙们,会因为这位先辈,有了独特的参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