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二哥打电话给我:“妈妈催我好多次了,问你五一回不回家?”</p><p> 六弟,是我小叔的儿子,在MSN里问我:“你五一回家吗? 大妈妈问我N次了,让我打听一下你回不回家”。</p><p> 云梅,叶大爷的女儿,从老家回上海,带的第一个口信就是:“大妈妈见我回来后,总不停地去我家,向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回家”。</p><p> 我决定回家了,走前打个电话给母亲,母亲耳背,她听了半天才说:“其实……,如果你忙,也不用回来的……”</p><p> 我放下电话,心里呼喊:“阿妈,这次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回家!”</p><p> 我耍了个小聪明,把回家的时间安排在4月29日晚上,好避开五一回家探亲的高峰。可等我拖家带口,拎包顶箱地上了高速公路,看见熙熙攘攘等车的人流,才知道我错了。原来,世界上聪明的人不只我一个。</p><p> 站在高速公路,我才知道,高速公路对于等在路边的人来说,有多么可怕。车群急弛狂奔,川流不息,浓烟滚滚,尘土飞扬,好似洪水猛兽向我们席卷而来,要将我们这些畏缩的外地民工吞噬淹没。车流对于行人就是现代化的狼群,让生命变得脆弱。</p><p> 我赶紧让女儿和老婆下高速公路,留我一个人在上面等。 回老家的大巴并没有按约好的时间到达,这在我意料之中,适合旅游的节日本就是帮交通工具过的,这时候它不骄傲地让我们等等,还待何时?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踏上归途的人,我们一脸的焦急,无奈,沮丧。</p><p> 我回头冲着下面的女儿大喊:“少喝点水!”她点点头。她小小年纪就跟我往返奔波很多次了,她理解“少喝点水”的意义。在上长途大巴前,我们已经习惯遇人不说:“你吃了吗?”而问:“你小便了吗?”</p><p> 长期的乘车经历告诉我:人,有时候真的能被尿憋死。 曾经有一次, 也是回老家的途中,我憋得不行,让司机停车,想怕当时司机的膀胱是空的,不急且怠慢,继续开,说附近没有厕所,等有厕所了再说。又憋了一个小时,司机还是没有要停车的意思,我急得要抓司机的方向盘,大有劫持的举动,他才很不情愿地停下来。哗啦啦,车里所有乘客都急急地跑出来,男人就在车轮边尿,女人往附近民房里跑.。而我不大想在车旁展览示众,也不想进民房求人,就绕到民房后面,准备解衣宽带,可我陡然大吃一惊:只见十几个光花花的尖尖的女人屁股一字排开,高高地翘在空中!而不远的田野上就有很多在辛勤劳作的人们。天啊,人的羞耻之心在困苦不堪的旅途中丧失殆尽。 哦,我们这些外地人,就是这样的境遇竟然也阻止不了我们回家的潮流!</p><p> 我等待的车子终于在波涛汹涌的车流中如一不小心窜上岸的鱼,停靠在我身边。我急急地向老婆女儿招手,又向车肚下塞大小行李。车里挤满了人,如果车子真的是鱼,那也是撑破肚皮的鲨鱼。向车里走,一股夹杂着臭鞋和呕吐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如同进了鱼的肚杂,熏呛得另人窒息。我也想呕吐,但和晕车无关。</p><p> 位子肯定没了。我挪到坐在前排的老板娘那里求情:“我们大人可以没有位子,可是我女儿还小,你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位子?”肥胖的老板娘在位子上摊着一赘肉,一动不动,不与理睬。我很生气但又无奈,按我往常的骂法,一定要说:“呸!没人要的老寡妇!”但觉得没有新意,就对着身边的乘客说:“这老板怎么连个屁话都不会放!”</p><p> 我只好在晃动的车厢里踉踉跄跄地往里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可怜的女儿也和我们一样默默地站在拥挤的过道,心里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嘛,从小就需要磨练吃苦精神。可还是有点担心:这六个小时夜间的站立,她能撑得住吗?而女儿却天真地凑到我耳边问我:“爸爸,屁话是什么话?”</p><p> 车厢里的灯光熄灭,乘客也安静下来,只听见车轮和发动机的隆隆声,映衬着车厢里的平静,平静得如老板娘此时的心态,因为她已经收完了所有人的车钱。</p><p> 剩下的,他们就看着我们站在那里的人痛苦地挣扎。在令人窒息的宁静里,我们忍受着体力的劳累,睡眠的攻击和心灵的寂寞。我们以金钱买来这样的困苦,又以这样的困苦把上海这个绚丽多彩的大都市换成了安徽的一个偏僻的乡村。</p><p> 旁边一个长相粗俗的中年女人忍不住说话了。说上海的消费高,说上海热天真热,说真正的上海人很多人还在用木马桶,说她的工作就专门帮上海穷人倒马桶,还说上海人的尿真多……。身边这个高谈阔论长相一般的女人,论文化比我低,谈地位没我高,说财富比我更有限,可她此时此刻,在这个特定的地方,在这个特定的六个小时内,她比我快乐,她比我富有得多,就因为她比我多了一个座位。</p><p> 是的,财富和地位从来都是相对的。做人需要谦卑就是这个道理。</p><p> 女儿终于忍受不住,说想睡觉。她妈妈面有难色,她在忍受自己不适的同时,还要为女儿心疼。我想,除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其她女人愿意跟我风里来雨里去地遭受这样的颠沛之苦而毫无抱怨呢?</p><p> 就在这时候,这个倒马桶的女人突然站起来,让我女儿和老婆坐了,而自己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们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一般的让座,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她应该已经做好了站着过完子夜的思想准备,可以说,这等于她全部捐出了六小时内的全部财富!这是何等的慷慨和善举?</p><p> 我在黑暗中深深地看了看她,我要努力记住她这张粗犷的脸,因为数小时候后,我们将永远不会再见面。有的情分,欠了就欠了,无法报答。只希望我的目光能让她感受到些许温暖。我竟然感觉她不再如先前那样难看了,甚至非常可爱,是的,无论多平常的外表,一旦饱含一股浓浓的爱意后,就会变得美丽无比。</p><p> 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咀嚼身体的不适了。身体跟着车子的摇晃而摆动,不争气的老腰因为不规矩的姿势而酸痛,前面的女人吐得满地都是,为何进去的精美食物出来的时候就变得如此肮脏?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好怀念上海家里那张舒适的床铺。真不理解,我时常躺在床上的时候异常清醒,而在如此恶劣环境里,却能打盹,难道瞌睡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欢和人过不去?</p><p> 我振作精神。克服我身体的,是我的思想。我想,从上车的那刻起,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常坐飞机,乘小车,去国外,陪客户的公司部门主管,而是一个拖家带口,和普通外地人一样拥挤在肮脏恶臭的大巴里的乡村农民。从上车的那一刻起,我就渐渐淡忘了上海的人和事,快速行使的列车把我带进了记忆中的乡土生活。从上车的那刻起,我开始说家乡话,而觉得说普通话非常别扭。从上车的那刻起,我的名字不再叫吴华山,因为乡亲父老不认识这个人,我的名字叫邬成道,我是上海朋友所不了解的另一个陌生人。我有两个名字,我是两个人,我有两个性格,我有两类朋友,我有两种生活。我是在两种不同的世界来回穿梭的人,而只经历六个小时的辛劳就能完成这样的穿越,我应该感到无比的幸运。我此时正在穿越这样的通道,尽管这个通道布满荆棘。</p><p> 我无怨无悔。劳顿的肉体无法剥夺我充实的内心。我此行,是在完成一个光荣的使命。我在押运一样东西,一个用恶臭的铁皮包装的无比金贵的东西,那个贪婪的老板娘只知道打我的人票,却不知道打我的货票。倘若有一天,她明白了它的价值,要按价值打货票,我会倾家荡产。因为我所押送的货物无价,它就是饱含亲情的,一颗爱心。</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只有家里足够温暖,</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才能用手指,</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写出想写的字。</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