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群芳同列之一---东坡婉约词

松雪落岩

提起苏东坡，人们会想起“豪放”二字。

偶有闲暇读东坡词，发现他不仅仅善写豪放词，婉约词也写的别有一番风味。与同时代一些著名婉约词人相比，其词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外表朴素，韵在其中

西江月·梅花 苏轼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浣溪沙 晏殊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晏殊，北宋著名文学家。晏殊的词集名《珠玉词》。人或爱其珠圆玉润，或赞其温婉秀丽，或推其清疏俊逸，或重其雍容典雅。其子晏几道也十分有名，词集名《小山词》，合称“二晏词”。

晏殊的词固然雅致优美，而读苏东坡的词则有一种素面朝天、洗净铅华的美感。

晏殊词美在精致淡雅的字面，颇具情调，比浓妆艳抹的花间词派清丽许多；苏东坡词美在洗尽铅华后的风骨，无羁无绊，品格自高。

借用清代词论家周济的说法，晏殊词是淡妆（粉融香雪透轻纱），苏轼词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素面常嫌粉涴）。晏词像风致嫣然的海棠花，苏词像冰清玉洁的白梅花。

虽然李清照讥讽苏轼以诗入词，词写的像句式有长短的诗，字眼未经雕琢，格律不够工妙，甚至不能歌唱。然而苏轼的大气磅礴是当时无可比拟的。这也是他的个性，注重内容的丰富和奔放，拒绝一切细微制约—不与群芳同列。

二.幽婉曲折，端庄灵秀

贺新郎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临江仙·晏几道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同样的寂寞和思念，两相对比，晏词偏重于回忆，情感较为外露、强烈；苏词偏重于闺怨，意态较为含蓄、闲雅。

晏词是小令，精炼刻画，重笔渲染；苏词是长调，更擅铺叙和白描。不同的内容和体裁走的是不同的风格。

更重要的是，不同的词风与作者的性格经历息息相关。晏几道出生富贵、流连芳丛，笔墨脂融粉腻；苏轼门第清寒、逍遥世外，胸襟风清月白。

同样写女主人公，晏几道笔下写的不似大家闺秀。（比如“行云流水”、“酒醒长恨”）晏几道写女子的确传神：“罗裙香露玉钗风”，活泼俏皮。“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天真美丽，但从男性角度欣赏女性，带有一种主观的肤浅和放浪，仅描绘出了她外在的可爱娇美，且辞藻稍有雕琢浮艳之嫌。

反观苏轼，“团扇”带有一种遮面的高贵、含蓄与娇羞，如水莲不胜凉风，令人想起班婕妤这位幽娴贞静的深宫佳人。（班婕妤写《团扇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玉”也是坚贞之物，晶莹剔透，玉手拈团扇，局部见整体，别有幽趣，不但显肌肤洁白，且含高洁脱俗的品格。

而且，苏轼刻画的是心灵，从女性角度体贴入微地发掘她的内心世界，让我们鲜活地看到她隐秘的心事：“帘外谁人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却又是风敲竹。”词句情景交融，朴素自然：盼望心上人的到来惊散瑶台仙梦，醒来却是风敲竹子的声响。另外，竹子也是一种高洁的意象，令人想起花间词“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深刻反映了环境的幽洁和闺中女的寂寞。

下片借花取喻，“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人与榴花合一，表现其不同流俗又恐惧衰老的心理，这种姣怯之态，珍重之情，多么细腻传神！

结尾“共粉泪，两簌簌”，明知是悲剧依旧殉身无悔，宛曲流水终于开闸而出，澎湃为朴素真挚的情感浪潮。如此纯净钟情，可谓万花丛中一枝异卉。

最后，晏几道的“行云流水”典自巫山神女，历来是一个轻薄的意象，从中可见他对笔下的女子也许只有一种不够深挚专一的欣赏和怜惜（对其他美丽温柔的女子也可能产生）。

而苏轼对“浮花浪蕊”都不屑一顾，美人榴花这两个高洁美好的意象渗透自己的品格和感情，婉转寄托了自己的失意之悲和爱慕之深。（这爱慕可以是具体的人也可以是理想的象征）。

所以比起晏几道单写艳情更富一层意味。就如温庭筠的香草美人给人以幽微的感发。温词的雕琢固然太过，但其芳菲的意象使人联想到他精美的思想感情，曲径通幽，这一点被东坡这首闺怨词继承了。

不过苏东坡没有温庭筠的华美，他一定明白：过分堆砌词藻会阻碍读者的理解和感发。相反，淡极始知花更艳，朴素庄重的品格才更利于抒发真情实感，而且境界更高。王国维先生说：境界是“本”，词藻是“末”，就像素白缎子上描绘花纹，没有受到底色的影响，更显天资灵秀，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