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不喜欢幺舅。</p><p><br></p><p>因为从小到大很少见到他,跟他不熟没有感情基础;因为他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城乡差距太大委实亲近不起来;因为家族里数他最能干,总是用高高在上见过世面的口吻,教导着他的兄妹或我们这些侄辈,并配上哀其不兴怒其不争地摇头……</p><p><br></p><p>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亲情与血缘都显得淡薄如水。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到幺舅家去玩,城市里的新鲜足够摧毁一个孩子不成熟的小芥蒂。幺舅光荣退伍后,在城里安家置业,是母亲五个兄妹中,最光宗耀祖的一个。从幺舅家望出去,那旖旎的街市,有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孤陋寡闻的我跌破眼镜流连忘返。幺舅家是一扇我看世界的窗子。</p><p><br></p><p>去幺舅家需要步行走路到长江边上坐渡船,那个渡口在记忆里依然清晰,叫沱口。一棵硕大古老的黄桷树荫蔽着渡口和往来人,有一个卖百货的铺子,有几缕炊烟,有几艘横舟。这棵黄桷树也许见过玉面周郎,也许苏轼就是倚着它咏叹出的《赤壁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赤壁原址是湖北黄岗一带。一坡苔痕石梯,高低起伏逶迤延伸至江水处,古道,老树,瓦屋,舟横,好一幅辽阔苍茫的江山如画。阶旁的农田阶梯种植着新云出岫淡雅怡人的茉莉花,随风颤颤巍巍的,那么洁白,那么芬芳,又那么玲珑。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小孩的喜欢是拥有它,每次我都会忍不住辣手摧花,偷偷地摘几朵装进衣兜里,香了那一程山,一程水,千陌迢迢。如今,这个渡口已经湮灭在175米的三峡水位线下不见天日,成了一座城市的记忆,写进了三峡移民纪念史。</p><p><br></p><p>坐船可实在是件令人欢喜神秘憧憬又害怕的事情。因为我们一个村的小孩,都没有坐过船,所以这是让我最扬眉吐气的。每次进城回家,我就像是衣锦还乡,小土帽们簇拥着我凯旋归来,那是问东问西,羡慕不已。还是说说那个年代的船吧,大小可能和绍兴的乌蓬船一般,我们这叫它摇摇船。一个跳板从岸上搭在船上,走上去颠颠簸簸,一脚踏进船仓又是摇摇晃晃。船实在逼仄简陋,位少人多,还无救生衣,就是船舷上拉着鱼网,万一有人落水不至于沉到江里。从小我都有一股文人的淡淡忧伤,每次坐船都不禁在心底暗问:这一江滔滔之水,淹埋过多少岁月的白骨呢?反正一次也没有吞噬我,倒是摇摇船摇啊摇,摇得我晕头转向晕了船,也平平安安摇到了河对面。</p><p><br></p><p>到幺舅家,我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什么都稀奇。那肚皮像饿了三个月都装得下一头牛,沙发成了蹦蹦床,电视我专台,表妹的玩具占为己有。不出片刻,舅舅家就被我折腾得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了。气得穿着公主蓬蓬裙和白长袜的表妹一口一句乡巴佬,非常嫌弃地离得我远远的,一会一状向幺舅控诉我磬竹难书的罪行,直至今天我们表姐妹之间也是形同陌路。幺舅板着一张与腾格尔相似的脸,到底也还是没有言语啥,无人撑腰的表妹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了。更可恨的是晚上睡觉表妹还不让我挨着她睡,嫌弃我头上有虱子,居然还在梦里都抽泣着碎碎念:乡巴佬,乡巴佬……</p><p><br></p><p>记忆中幺舅极为罕见地给我买过一个玩具,还很不心甘情愿,当着母亲的面对我是恨铁不成钢的好生教育了一顿。记得是在春节,幺舅带着我们这些穷亲戚去逛繁华的高笋塘。城里的垃圾都放在青蛙鼓鼓的肚子里,树上闪耀着和彩虹一样好看的灯和很多很多的红灯笼,喷泉憋着劲比赛着看谁喷的高,五颜六色的气球招摇着,千奇百怪的玩具可爱着,琳琅满目的小吃嘴馋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拥挤着,车来车往的热闹着,我两只眼晴根本看不过来。幺舅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说话:“胡琴,想要个什么新年礼物,幺舅给你买。”我拉着母亲的衣角躲在她身后,抬起袖子揩了下冻出来的鼻涕不敢回答。母亲转过头:“说啥,幺舅在问啦,想要啥子给幺舅说。”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嗫嗫嚅嚅地指了指那个红色的氢气球。幺舅当场就生气了。“别个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一看你就是个没有出息地。这么多东西,笔呀,书呀,文具盒呀,你偏选个气球,一会就玩烂了,有什么意思啥,一天胸无大志只晓得个气球。”</p><p><br></p><p>母亲也很难堪,转身就使劲在我屁股上掐了几把,这下该轮到我表演嚎啕大哭了。幺舅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在一方摊前给我买了个玩具,一个黄色的万花筒,是个相机形状,使用方法也大差不差。相机是看外面的世界,这个是看里面的图案,眼睛贴近镜头按动快门,里面就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图片。我确实没啥志气,有了玩具立马就不哭了,接过来玩得是津津有味。这个万花筒是我贫瘠童年里唯一的奢侈品,让我在小伙伴面前风光了很久。</p><p><br></p><p>礼物风波远远没有就此结束。源于母亲经常旧事重提这件让她大失颜面的事情,并每次举例为证,二姨家的大表姐是如何懂事如何乖巧讨幺舅喜欢。幺舅问她要什么礼物时,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一支钢笔,让幺舅刮目相看心生欢喜并且认定她将有一番作为而格外疼爱,是我万千不及其一的。母亲祥林嫂似的,每每痛心疾首地敲着我的额头:“为什么不选笔,不选书包。”说得多了让我不胜其烦,对幺舅更是不喜欢,并耿耿于怀至今。</p><p><br></p><p>当我已近不惑之年,还实如幺舅所言没啥出息,不过是嫁人生子庸碌一生罢了。前不久幺舅妈打来电话:“胡琴,你发表的文章,每一篇你幺舅都看了,你幺舅夸你越来越能干了哟,叫你继续努力,我们家出了个才女哩。”搁下电话,我早已泪流满面。原来幺舅心里一直有我,一直在关注我,只是他从来也不说。</p><p><br></p><p>如今幺舅把家安在了千里之外的贵阳,我再想像小时候那样,到他家里去走走也不容易了,而母亲五兄妹也只剩下幺舅这颗硕果仅存了。我多想与幺舅毗邻而居,不让山河遥远了我亲亲的幺舅。我要把千言万语化作一桌美食,和幺舅一起共举杯,共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