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山的十二堂写作课

毛歌

老家四面环山，相互对望，只有南北方向的隘口，有两条蜿蜒山路，将宁静的山村和外面的世界链接起来。说是链接，其实不过是山路继续蛇行而去。若干年以后，我已经长成一个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有了一口气的力量，奔跑到山顶，就可以看见除开这两条蜿蜒山路之外，还有很多条小路，像极了小溪流，无声无息地并入到大路上。我曾经试图去描绘这样的山路，要么按照河流弯曲的样子，要么就依据一片地上的枯叶的形式。

这种被山峦和松树林包拥的村子，白天只有明亮的阳光来探访，夜晚就把整个天空交给星星和月亮。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吟诵“初一不现，初二一线，初三初四峨眉月”这样的句子，美得来让我还没有成人就已经知道母亲用了怎样朴素形象的话语来说明她眼里的月色了。后来，我抱着女儿在川西坝子的小路上回家的时候，也是夜晚，便自然而然地念着这样的句子。

村子的宁静，既来自于溪流在野生蔷薇花底下的歌声，也来自于隔着山坡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狗的叫声。一条溪流顶多在汇入山塘的时候，会溅起来一点可爱的水花，一些不到半寸的小鱼常常侧着身子就势跳跃到水花上面，乡村的阳光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生命活跃，于是就慌乱起来。溪流入口处永远长着水草，永远都有青蛙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只有夏天的小蝌蚪才会一窝一窝地游玩，在它们身后，是一些有着微红色脊背的小鲫鱼。这些小鲫鱼对于水面以外的世界总有一种好奇，它们喜欢我伸出手来后留在水里的影子，只要我的手指朝左动一下，它们就会迅速去追逐水里的影子。

狗的叫声，阴影般残留在山坡的另一面，还有散落的牛的哞哞哞的叫声。只有到了黄昏，炊烟袅袅于后背山的竹林，牛的叫声才会久久地停留在临近夜晚的旷野。乡下的天空是纯洁的，除开大雨天，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见无数的星星，连山塘都像极了一只镶着黑色边缘的大饭碗，此刻装满的都是星星。青蛙的叫声早已从我曾祖父的耳朵传到我的耳朵，它们占据乡村无边无际的夜晚，我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时候，随便我们走到哪里，都是此起彼伏的蛙声。母亲有时候就会停在半路上，伸手喊了一句我至今都不明白的话语，就有一些萤火虫落在她的手心上。她给我看，让我对着那些闪烁的微黄色的光芒，发出来终身好奇的眼神。

好了，让我们回到一树山，回到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村落。从松树林到橡树林，从洼地的银杏树林到坡地上的白杨树林，从左右两侧冠状般的牡荆树到已经有一百年的橄榄树林，在这些林子里栖居着牛、羊、野鸡、喜鹊、岩燕、山雀、树鸽、蜜雀、鹌鹑、黑鹂、歌鸫、玫瑰鹦鹉、金翅雀、扇尾雀，当然还有地里的蚯蚓和属于秋天的蝉，所有的事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声音。站在松树林里和行走在橄榄树林，北方过来的风吹着，树叶就有不同的响声。你尽可以想象着大自然恒久的音乐盛典，也可以按照自己内心的喜悦来解说这些事物在夜晚富于生机的抒情曲调，排箫或者长笛，还有像一块石头轻轻敲打一棵橡树树干，每一种说明，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一树山的宁静。

第六堂课：我们不能讲述别人家的孩子的故事，我们只能讲述自己家孩子的故事。因为我们熟悉自己的孩子，我们给孩子换尿片、洗澡、喂辅食、唱儿歌、熟悉孩子一如秋水的眸子，正是这种熟悉，使得我们有了感情有了温暖的祝福。你要描述一树山，讲述一座山和你的日常生活的关系， 你得熟悉它，除开熟悉，你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因为这是你的生活的内容。熟悉的生活，我们才会称之为生活。你偶尔到朋友家去做一次菜，会有点紧张，原因是什么？不是你不会做，是因为你不知道盐瓶子酱油瓶子醋瓶子在哪里，还有泡菜萝卜是昨天晚上泡的，还是已经浸泡了一个星期。你对这些原本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事物完全陌生，你需要重新建立关系。熟悉你生活中的事物，不仅仅是知道一棵树叫做橡树，还要知道一棵橡树大约需要85年的时间，才会长大到你必须和你的爱人两个人张开双臂才可以合围，而金翅雀则以十几只的规模飞跃于早晨的光芒里，它们在距离地面十米高的树枝上，以儿童一样的嗓音分享捕捉小虫子的快乐，然后一窝蜂飞往马栗子树林……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