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皮

江上清风

　　这辈子，我是无法弥补对赖皮的亏欠了。

赖皮是一只土狗。

Z先生说：这地方的土狗最终都难逃被人吃掉的宿命。

我见证了赖皮短短的一生，早就隐约猜到了它的结局，却自欺欺人地选择了无视，最终成了又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一）

冬夜，老杨挟裹着凛冽的寒气进门，嚷道：门前花坛边有只小狗，只怕是冻死了。

我套件羽绒袄出了门，雪花打着旋飞舞，朔风刮在脸上针扎样疼痛，我缩了缩脖子，看见一只好像刚断奶不久的小狗倒在花坛边，一动不动。

老杨把手伸到小狗鼻子边，说：“还有热气，活着。带进屋吧，要不会冻死的。”

我踟蹰了，我从没想过要去养一只狗。带进家门容易，以后难道还能丢出去？！收养小动物，那是要对它一生一世负责的！

我们想了个折衷的办法。老杨翻出个鞋盒，里面铺了两条旧毛巾，又在鞋盖上挖了几个小洞透气，小狗就暂时在我家门口的鞋盒里安了家。：“等天气晴好，就让小狗走吧。”我说。

第二天，小狗缓过些劲，能颤抖着站起来。这是只土狗，长得也丑。鼻子是白色的，土黄色的毛稀稀疏疏，还秃了两块。端了浇着肉汤的饭给它，闻了闻并不吃。老杨叹气：这样，不冻死也会饿死啊！

晚上下班回家，老杨兴奋地说：“小狗吃东西了。”原来他买了包奶粉、一只奶瓶，冲了牛奶端着喂，小狗大口大口吸吮，一瓶奶一会儿就喝完了。我看了看老杨举着的那个小小的婴儿奶瓶，忍不住笑了。

（二）

春天到来的时候，小狗长大了一个套。其间，小鞋盒换成了大鞋盒，又换成了小纸箱。它长好看了，体态匀称，秃的地方都长出了黄毛，油光水滑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泛着光泽。我们觉得可以放心让小狗离开了，可它却成天守在家门口不走，几次用车送出去，每次它都能寻回来，算是赖上我们了。

老杨说：“取个名吧，叫起来顺口。”

我随口说：“就叫赖皮吧。来的时候是只癞皮狗，现在又赖上我们了。”

赖皮一天比一天活泼顽皮，它在河堤上追着蝴蝶跑，笨拙地想捕捉停在草丛里的蚂蚱，有很多次它尝试去抓邻居家的小鸡，却每次都被伸长脖子、耸起翅膀、怒气冲冲赶过来的母鸡吓得连连后退，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

看到老杨，赖皮几乎是欢呼雀跃的，老远就奔跑过去，围绕着打转，在老杨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它很会察颜观色，知道我并不喜欢它，很少过来亲近。

（三）

赖皮迫切地想成为我家的一员。我们每次开门，它总是想方设法溜进屋。刚开始，它望着高高的楼梯犯怵，颤颤地抬起前爪也够不着上一级台阶。老杨把它放在台阶上，它会籁籁发抖，把身子缩成一团，半天也不敢动弹。后来，赖皮能飞快地跃奔到地下室，在我的驱赶下，又箭一样射到了三楼。我跑上跑下恼怒地把它轰了出去，赖皮受伤般“呜呜”的低咽着，眼巴巴地看着我用力“嘭”地关上大门。

赖皮可怜的神情有时也令我不忍，但收养它确实存在难处。我和老杨平时很少开伙，家更像旅馆。收养赖皮就成天只能关在屋里，吃、喝、拉、撒都成问题。况且我是个疏懒惯了的人，缺乏照料宠物的耐心。再说，谁会养只土狗当宠物呢？！这些人类复杂的思想，赖皮怎么会懂呢？它只是一味依恋着我们，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四）

赖皮顾家，时不时会叼一只旧鞋、破袜子、旧塑料袋、破衣或奇奇怪怪的东西堆到我家门口。我望着不知是从垃圾堆还是河坡上扒拉来的东西，头痛不已，只得边呵斥赖皮，一边赶紧清扫出去。

我家房子沿河堤而建，河坡草深过膝，屋后是大片荒地和水田，夏夜虫声唧唧，蛙鸣阵阵。记得一回家里进了蛇，蛇有大拇指粗，两根筷子长，我吓得寒毛倒竖，麻着胆子用木棍把蛇挑进大塑料袋，迅疾地在袋口打个结，丢进河边草丛里。我松口气，刚往回走，就见赖皮飞快地叼起袋子，放到我家门口，塑料袋抓破了，蛇爬了出来，赖皮好奇地伸出前爪想去拔弄，我吓得大喊一声：“赖皮！”赖皮转身向我跑来，惊魂未定的蛇快速地游进了旁边草丛中。这时我才觉出腿发软，浑身都是冷汗。

（五）

赖皮的食量越来越大了。在外吃完饭，我会厚着脸皮说：家里养了狗哦。然后用一次性饭盒装了桌上的剩饭和肉骨头，施施然带回家。

长大的赖皮白天常跑没了影，晚上会等在门口饱餐一顿。如不见赖皮，老杨会沿堤去喊：“赖皮、赖皮……。”直到找到了，看着它吃饭，才肯上楼。

Z先生是我和老杨比较熟识的朋友，看到赖皮，Z先生第一句说：“要养也养只进口犬，怎么养了只土狗呢？”接着又对我说：“你爱吃狗肉，这只狗养得肥，冬天可以杀来吃。”

“我是不会吃赖皮的！谁也不准杀赖皮！”我的声音很大很冲，Z先生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愣住了。

“这地方的土狗都难逃被人吃的宿命，你不吃，别人也会偷去吃的。”Z先生讪讪地说。

Z先生的话让我闷闷不乐，晚上，我盛了大碗米饭，又挟了两个大鸡腿端给赖皮，赖皮吃得很香，边吃边回头看着靠在门口的我。我对它向来是严厉的，但那晚我们的对视中，有温情，还有了解后的亲近。

（六）

赖皮恋爱了。我和老杨时常看到它和一头健壮的公狗一前一后奔跑嬉戏、亲昵厮磨。我并不高兴，忧心忡忡对老杨说：“要不，你带赖皮去做绝育手术吧。要是生了一窝小狗崽，我们是管还是不管呢？”管是管不过来的，不管，难道让赖皮和它的孩子挨饥受冻吗？！

老杨说：“我们有权利剥夺赖皮做母亲的权利吗？！再说，赖皮是自由的，我们有资格替它做决定吗？！”我哑口无言。

赖皮是陷入热恋了，有时连着几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杨开始去寻，后来只好听之任之。有时放在门口的饭，放馊了，只好倒掉。

赖皮怀孕了，肚子膨大。给它喂食时，我常常愁上心头。为了赖皮的安全，我该让它进屋，为它搭个预产的小窝。可我实在无法接受赖皮在家生产时，到处是血污的景象，再说生的小狗崽如何处理呢？我对自己说：赖皮自由惯了，关在房内会发狂的。再说，流浪狗多了，不都要生产的吗？赖皮怎么就不行呢？

冬至的时候，老杨到省城培训一个星期。开始我每晚端一大碗饭浇上肉汤给赖皮，后来的二天，因单位有突击任务，我要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家，没看到赖皮，也懒得寻找，就早早睡了。老杨回来，问起赖皮，我说：“可能躲到哪里生产去了。”

第二天大早，邻居在楼下喊，赖皮死在了河边。我和老杨慌慌张张跑出去看：草丛中，赖皮身体已经僵硬，双目紧闭，它的一只脚夹伤了，嘴边还残留着很多白沫。

我想象得到，在死前，赖皮是怎样挣扎着一路寻回来，躺在草丛中眼望着我家门口，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愧疚、伤心使我透不过气来，这个结局我本应猜到，为了心安和怕麻烦，我却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无视，成为又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因我和老杨上午都有会，只能匆匆先去单位，约定下班回来掩埋赖皮。

中午回来，我们却找不到赖皮了。河边垂钓的人告诉我们，看到两个骑摩托的人下来，把赖皮装进尼龙袋带走了。他肯定地说：“这是狗肉贩子，入冬狗肉俏销，他们到处收购土狗。路上遇到的狗，他们会打，会射有毒的箭把狗毒死，剥了皮去卖。”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恶人，赖皮怀着孕啊，怎么下得去手？！一向斯文的老杨忍不住破口大骂：“这样的恶人，当世世为狗！”但事已至此，骂又何益。呆立了半晌，我们只能神情悲戚悻悻地回家。

屈指算来，赖皮死去已有六年，世上记得赖皮的应该只有我和老杨了。昨夜梦中，我和赖皮不期而遇，我只能远远地站着，并不敢去看它澄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