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古道遇故人

凝心

文/游游 从丽江出来，就已经很晚，天气一直多云，阳光偶尔照在山顶，岩石发出青灰色的光，荒芜中带着威严。 开着车，公路沿着金沙江蜿蜒，快到景点的时候，出现两座桥，连接着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云在桥下飘着，金沙江在两山之间奔流，路边有一家小店，就在河岸悬崖边上，名字叫“望江酒店”。 其实，酒店称不上，就是一家小饭店，用木板搭建，但看着挺干净。 车停下来，店内布置很简朴，四张桌子上铺着格子布，我选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口正对着金沙江，很安静。 “劈开善城斧无痕，流出犁牛向丽奔。一线中分天作堑，两山夹斗石为门。”看着窗外美景，脑海里突然想起孙鬃翁的诗句。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相对亿万年，如一对守望恋人，恋爱的眼泪汇成金沙，咆哮着，向游客诉说着。两座桥，判决了它们的情缘，游客、小饭店及其它一切也都只是匆匆过客。 “尝尝吧，阳光玫瑰。”厨房里传出特有的云南官话，把我拽回现实。桌子上有一盘提子，茎是青色，应该是才采摘下来。 “吃了，不就把阳光吃下去了？”我大声戏谑道。 “自家院子里种的，15元一斤。”吃了一颗提子，有玫瑰味，特别脆甜，带着清香，城里同样品种却带有软腻味道。 “你们经常去虎跳峡玩吗？”问后，我感觉自己问的特蠢。 “不去，以前小时候，走亲戚路过会去看看。”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看不太清楚。 “你是藏族？”我有些向往地问。 “我是纳西族，我们这里藏族也有，汉族彝族也有，你是哪里的？” “贵州的，准备去香格里拉，这里藏族多吗？” “我们这里属于杂居吧，到吉达姆草原，就到藏区了，那里的藏族多些。”她端着茶水走过来，擦着桌子。 到这时，我才看清她，脸上有由于紫外线造成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估计在三十五岁左右。她没有城里女人的那种胖，属于苗条有力量，穿着和我们一样，梳着本民族的辫子，但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可以和你走到天涯的女人。 喝着茶看着金沙江，很安静，她在店门口做着自己的事。旅游车一辆接着一辆，游客来了又走。其它小饭店的门口，都会有一个女性，在路边招揽生意，她没有，自顾自地做着事，天慢慢黑下来。 “你不去香格里拉吗？” “今天不去，在这里有事要办，有什么菜吗？” “藜蒿炒肉，豆皮炒韭菜……”她拿着菜单走过来，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神，干干净净的，我有些挪不开自己的视线，她也直直地看着我。 “行，就这两个吧，别咸别辣，还要一个汤，就做你最拿手的汤。”我笑着说。 “汤有什么拿不拿手的？”她转身，疑惑地进了厨房。 “就是你自己常喝的汤。” 厨房传来她窃窃的笑声。趁她做菜的工夫，出了小店，顺着江边慢慢逛去。高山峡谷里的晚上比平原来得早些，在这里更是如此。西边天空刚出红色霞光，河谷里已经暗下来。昏暗中，虎跳峡脱去险峻外壳，变得温柔起来。 山顶上，落日余晖为山脊勾勒出斩削般的剪影，低处树林，已看不出墨绿色，偶尔传来风吹“哗哗哗”声和鸟儿归巢的“布谷布谷”声。河对岸，山寨里有了零星的灯光，传来妇女呼唤小孩声，传来孩童奔跑嬉戏声，还有一路惹起鸡鸣狗吠声。这些声响，虽各自微小，却又各自清晰，交织成一种自然的律动。 河面上，起了一层微茫青雾，拢着岸边竹林。回身，小店也有了光亮，这个亮光，是在等待外出劳作的人吗？还是在召唤游离异乡的人？小店在悬崖边上，在薄雾映衬下，正应了“云下灯火寥寥，烟外酒旗低飘”，普通小店也有自己不被察觉的美。 面对朦胧诗一般，与自己无关的景物，心里情绪里怎么会有悠然的寂寞？我找不到缘由。 回到店里，空气中弥漫着家的味道。 “好香！”饿感陡增，菜已经放在了桌子上，两菜一汤一饭，估计今天要吃两碗饭。 “你吃什么？”忽然感觉她是一个人，我不由问道。 “吃中午剩的。” “要不我们一起吃吧？把中午剩的都端来。”我看着她，征询地。 “你不嫌？”她疑惑地看着我。 “看你就是好的人。” “你呢？”她反问我。 “我有……神经病。”我打趣。 她噗嗤地笑出声来，第一次看见她的笑。 “你三个菜都是新做的，我都是剩的，那我不是占了你便宜？”我们突然感觉到这句话的歧义，安静了一刹那，又都笑了起来。 我去车里拿来前几天喝剩的白酒，望着她：“有杯子吗？两个。对了，你们纳西族女的喝酒吗？”我问。 “我们从小就喝，这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喝酒。”她怔怔地看着我，“看来你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还是喝我们这里的窨酒吧。”她拿来两个小土碗和一盘阳光玫瑰。 “晚上这里冷。”她端着火盆放在桌子下面。 “嗯，刚才我在外面，太阳一落山，气温下降好快，风一吹马上就冷了。”头顶的灯光，给桌面撒上一层橙黄调，我和女人相对而坐。 “先吃点吧，真饿了，好吃。”我称赞她的手艺。有些小店做菜，要么油腻，要么奇咸，或者疯辣，她做的菜，味道正好。 给她倒上酒我自己也倒上：“在这里，有酒有菜有风景，来，走一个。” 她笑了笑，抿了一口，酒在灯光下，透出琥珀色光泽，比我在路边买的白酒口感好了很多。好喝才容易醉人，喝了一大口，我咳了起来。 “这里早晚温差大，有利于提子糖分积累，所以特别甜特别脆。” 我吃了一颗阳光玫瑰，接着问：“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好吧，”她端起碗，我们都喝了一口，“虎跳峡在丽江和香格里拉中间，游客都不会在这里住宿，店里生意也就是过路客生意。不过房子是自己的，其它费用也没有多少，所以，还可以。” 她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干净而坚定，澄澈得像蔚蓝色天空：“你是干什么的？” “寻医的。”我舍不得那种眼神，让人不忍躲开。 “治病？” “嗯。” “什么病要跑到这里来？”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神经病啊！” “嗯，窨酒可以治神经病。”她也笑了，微红的脸，笑容里没有一点世故。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做，出来走走，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累了，就在车上睡。”总是癫东癫西地瞎说，感觉不太好，于是我认真地补充：“说不上要做什么，也说不上要找什么。” “失恋了？” “失恋快八九年了，这应该不算失恋吧，你呢？”借着这个话题，我顺口问她。 她眉头一蹙，让我心里一缩，好后悔这样直接地问她。 “不在了。”她盯着桌面的眼睛，转向了窗外，然后起身进到了厨房。河对岸点点灯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让夜变得更加寂静。 “对不起。”她提着茶壶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没关系的，已经十二年了，都过去了。”这时，门外响起了停车的声音，她起身出门。 “爸妈问你小年过不过去，这段时间你也没有回家。”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 “这几天生意好一些，就没有顾上回去看爸妈，过几天我就回去。” “这么晚了，里面谁啊？” “一个朋友，你回去吧，注意安全啊。” “不早了，休息吧，谢谢你的阳光玫瑰。”出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漫天繁星，银河挂在头顶，风吹在脸上，愈发显得清冷。 “你进来吧，后半夜外面会更冷。” “不了，我还是睡车里吧。” “好吧，我给你拿床被子。” 躺在车里，把天窗打开，车里多了被子上木箱和防虫卫生球的味道。看着窗外银河闪烁，感觉自己就是飘在空中的浮云。窗外吹进来冷风，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被大货车的声音吵醒，窗外能见度大概只有二十来米，原来一夜之间起了大雾。我急忙抱着被子进到屋里，快速洗漱完毕。 “今天要晴，不知道哪里可以有好风景看。”早餐是水焖粑粑和酥油茶，我边吃边说。 “你吃过了？”突然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吃早餐。她从厨房里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才洗了头，头发湿漉漉的。 “早吃过了，见你没有动静，就先吃了。”她坐下，撑着下巴，微笑地看着我，象看着家里一个睡懒觉，晚起的懒鬼。 “我知道一个地方，风景不错，我带你去吧。”她说。 沿着小道，到了后山坡。“他在那里。”她指着一个坟冢，“心情不好时，我会来这里坐一坐，高兴了也会来这里。”她看着远方，清晨气温还是很低，风吹来让她一哆嗦，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坐在她身旁。 “你不冷？”一句消失多年的问候。 “不冷。”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和怜惜。 “你怎么才来啊？” “我一直在找你的。” 太阳透过浓雾，把所有光线投射进空间里的每一道缝隙，河谷在脚下呈现一派红橙明丽，虎跳峡如幻如梦。身处这童话般世界里，我看见她泪珠里的金山，和她的脸颊是同一种颜色，如此地美丽。 “你不怕我骗你？”我看着远方，问。 “从你说了那句把阳光吃下去的话，我就相信你了，他也说过这句话。” “我这次是来办事的，下个月，我再来看你。”风里含有她头发的香味，“你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都会有我。” “嗯，你来，我在这里，你不来……” 山坡上，开着漫山的野花，白色的，黄色的和紫色的，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地鲜艳。在不厚的土层上，它们不需要多少营养，也没有人欣赏，独自开着，独自芬芳。 2020.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