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好军

安然文清

师兄好军

（文）杨文清

说起师兄好军，忍不住要扯远一些了。相识三十多年，念他的人好，画好，想说的很多。

人，相知深了，好像怎么形容，也不能真真切切道出心中的知己；而中国人画画，尚意，境界越高越是难说清它的好。古人说："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象外，环中，很多时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常言说，画如其人，总觉得话不从头叙，于人于画说得再多，都似隔靴搔痒。

84年我高中毕业，执意学画，父亲大怒，一巴掌打过来，还是不改痴心，无奈之下，在县文化馆给我找了个老师。老师姓刘，五十多岁，人和蔼可亲，是当年山东艺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文革期间受了很多挫折，人却依然乐观豁达 ，虽坎坷半生，一直没有放弃艺术追求，绘画上造诣颇深。我拜师的时候，已经是桃李满园了。一见面便如数家珍一般跟我说起几个得意门生。某师姐，几年前考上山东艺术学院，已经毕业留校任教；一位师哥，专业考试，过五关斩六将，多所院校专业成绩，名列前茅.....老师说的师哥，就是好军，大号王好军。当时也是县里画界学子们的偶像。据另外的一个师哥说，这个好军当初为了画画，也被老爸打过。我当年挨打一看不好跑掉了，孔老夫子不是说了嘛，"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看来这位师兄太倔了，也不知道躲躲，以至于被打伤，吊着胳膊上学。见了人还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没事人一样。虽然还没见面，类似的遭遇，让人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小小的传奇，让人觉得这位师哥如在眼前。

第一次见到好军，是在城边三里村他的家里。师兄爽朗朴实，身上有一种自来熟稔的亲和，让人感觉 很舒服。院子里只一排四间北屋，最东头的一小间，就是他的画室卧室兼客室了，屋子四面土墙是贴着他的素描，速写，彩画作品。第一次亲眼看见盆盆罐罐画的好像可以拿下来托在手里，石膏像“海盗”的眼神摄人心魄。在这样一个陋巷里，这样一个陋室里，竟有这样的“奇迹”，当时的惊羡和敬佩，可想而知。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对我来说，学画画的路上，每一步都没有离过开师哥的帮助。在父亲单位的一间闲置不用的小屋里画画的时候，他三天两头来帮我看画，改画，有时候是在他家画，饭也在他家吃。不画画的时候，就一起遍访画友。记得我曾对某某的画评头论足，好军说：“不管谁的画，只要是用心了，仔细看看，再差也有他的可取之处，寻找优点，进步更快”。他总是能从别人的画面上找出闪光点 ，某某厚重，某某响亮，某某色彩透明......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师兄的引荐下，我遇到了很多老师。

在一次县里办的美展上，有一幅他的水粉画《乡情》，清水池塘，杨柳依依，岸边的洗衣的村妇，层层涟漪，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浓郁的乡野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倍感亲切。“画画要有生活，有感情，画那些打动自己的，才能能打动别人。人同此心，艺术是没法骗人的。”那时候，常常背个画夹子去车站，集市，田间地头画速写 ，头像。好军笔下的老农头像，埋在密密的皱纹里的双眼，直入人心。一支炭笔，可以把人世间的纯真善良和沧桑提炼得感人肺腑，怎么可能没有 一颗悲悯善感的情怀呢？

秋天，我们两个一人骑一辆破自行车，颠簸在徒骇河岸上，好军一路上指点江山，论说画艺，三句话离本行。“看，那边灰色，调子多稳！”“这片枣树林，搞幅木刻，绝对好！”看见路边的杨树金黄的叶子师兄喊：“颜色多美，感觉能吃！”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则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当年的文艺青年，现在的已经是文艺中年，而对美对艺术，依旧痴心不减，遇好风好水，好曲好画，常常是再三流连赞叹。能一生痴绝，有这颗历久弥痴文心，想来也是值得庆幸的事。

85年，好军考上了曲阜师范大学，放假回来，发现我进步不大，便又开启了“带着师弟上大学”的模式。我近一个月的 “大学学习生活”，与师兄同吃同住，每晚挤在他们宿舍宽一米多一点小铁床上。彼此情同手足，心照不宣。

大学期间好军喜欢水彩，油画也画的让人刮目相看。课余时间常常一个人跑出去写生风景。至今记得有一次我都上床睡了，他才回校，那天是在泗河岸边画的水彩。晴空，夕阳，几棵瘦树，温暖的色彩，清透明丽。出乎意料的是，后来选专业的时候，他选了国画主修。曾经见过师大的国画老师给他画过一幅古装人物画，是一幅高士图，上题“凡尘无去处，高枕石头眠”，一眼看去，人物，树石头，浑然一体。师兄说:“天人合一，融入自然，才是东方人向往的境界。”万物同根，这东方人骨子里认同，与亲和自然的向往，给了好军艺术追求的方向。

白石老人曾诗曰：”青藤八大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大凡与古人灵犀相通的人，都会痴迷于与古为徒，真正的融进古人的世界，也自然汲取了他们的创造力。他们不仅仅师古人之迹，丰富表现语言，更重要的是，体会古人之心，体会他们如何把前人和造化的精神熔铸为自己艺术灵魂。看清古人的同时会发现上天赋予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白石衰年变法，如飞蛾扑火一样，以殉道之心，扑向心中的至真，至美，至爱。出于传统文化的敬畏和尊崇，好军在学习的过程中不遗余力，没日没夜的临摹，练习，揣摩，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涉猎。以至于被同学们称作“拼命三郎”。李可染说的那句：”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成了他的座右铭，时刻激励着他。一次老师见他临摹的古人作品 ，惊叹：“好家伙，真像！"而好军知道，与古为徒是为了出徒，为了走好属于自己的路。

师古人，师造化，师自心，是国画艺术必经之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借古人的手眼，是为了深切准确的体察表现造化精神。几十年来不断的写生，特别是山水写生，给了好军很多深刻的领悟。置身天地间，，万象纷纭，那种超越了物表之外的大美，更让人体会到“少即是多”的深刻哲理。好军太行山写生，有的画面上没有太多开合和复杂的物象，往往只是一段横空的石壁，或顶天立地的雄峰，每一笔都像一个简单有力的音符，和而不同，汇合一处，凝成一曲庄严，静穆的交响，让人心生尘外之想。对山水画的常年探索，也给好军主攻的花鸟画带来了新的面貌和生机，融入了一种浑厚华滋的质感，阔达清旷的气息，那些花花草草，似乎有了更切实的依托，虫鸟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写生，是通过笔墨表达对自然，生活，和生命现象的观察体悟，从而超越古今现成的 艺术程式，呈现出画家切实的内心感受和物质现象里面蕴含的生命华彩，给作品注入鲜活的生命气息。好军与世界面对，更偏向于文人艺术家的观照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其心源之静气，逸 气，充盈饱满的生命之气，给他的花鸟带来文人花鸟画所特有的气格韵致，笔墨尚法度，重内涵，训练有素的笔法，丰富，沉着，纯粹，不浮，不躁，不滞，力透纸背却不故作雄强霸悍，用笔恣肆洒脱而张弛有度，不屑一味狂野张扬。墨色清透而厚，着色明丽且雅，舒朗和谐，一派天然，于生生之美中透出一种禅意。

好军为人纯诚真率，风趣随性，不喜繁文缛节，崇尚自然二字。当年曾以“法然”为号，想必是取其道法自然之意。兴致来时，亦庄亦谐，常常是一语出口，满座哄然。好军一笑，或温煦朴厚，或机智敏黠，游心雅俗之间，超然是非之外，诗酒相从，言笑议论，令人如沐春风，不倦不厌。存洁身之好，势利难役其心，厌攀援之劳，成败一任天意。栖身凡尘，如处林泉，颇有魏晋情怀。 宋人郭若虚说：“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十年磨一剑，意不在剑锋，与其说是磨剑，不如说是磨砺人心,是为了剑锋上的灵光一闪，照彻灵府之后的顿悟，顿悟之后的廓然无我之境，才会显现事物的本真面目。心中无我而笔下自有我在，正是无我无私的纯粹，给了人最敏锐的眼睛，可以发现只属于自己独特视角的神性之美。荣格说：“艺术是一种神秘的参与。”尽管这神秘的参与过程，无法被科学物化为可见的过程，更无法量化为一种厨师一样的做菜方法，很难说明白空明澄澈的内心是如何成全了艺术上的气格高华，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从古往今来能引起灵魂共鸣的杰作中，得到直觉上的印证。正是因为深知这个道理，几十年来，好军读书，弹琴，写字，无不是为了涵养性情，深心，净心。苏轼有云：“观士人，如观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好军的画，清正古雅，磊落爽利，通脱蕴藉，明丽超逸，自然是他心中意气所致。

好军无意于求奇创新，深知艺术只有自己注入真诚的感发力量在内，才能感染别人，艺术上个人风格的成熟，很像一种瓜熟蒂落的自然现象，是随着内在的成熟而成熟的。只有审美感受的不断深化，升华，带动着艺术表现手段不断超越，才会真正的达成实质性的创新。急功近利的嫁接，拔苗，注定是一场场短命的闹剧。艺术作为灵性之舞的外化和载体，是为怡情养性，心神的安顿。把他当做外在名利贪求的手段，抱一颗浮躁贪婪的心，玩形式，玩材料，玩主题，玩各种花样，费尽机关，对于生命来说是一种浪费和无形的伤害，无异于作茧自缚。滔滔浮世，好军的清明自守，对传统文人画经典精神的情有独钟，矢志不移，愈发让人由衷钦敬。

去年冬天，我们的启蒙老师去世了，冷雨凄风中，师兄与我，灵前一跪，顿时百感交集。刹那间，竟觉得尘世间的这份丹青之缘，兄弟之情，虽无血缘，却一样血浓于水。

人到中年，岁月已深，检点前尘影事，让人动心的，好多都是那些平凡温暖的刹那。有时候听师兄一口依然地道无比的老家土话，看他一脸依然无遮无拦的笑容，恍惚又回到当年。时光，是一种道是无情却有情的东西，四时晴雨，退去铅华，唯有真性不改，且更被岁月打磨得更加圆润光洁，不由得让人深深感恩。感恩这长情的岁月，感恩在漫长的岁月中一路同行的师哥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