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沿着河边往家走</p><p>(散文)</p><p>张春利</p><p> </p><p> 这一天,在家人不同意的情况下,他真的启程了。背上帐蓬,拄着双杖,沿着弯曲的确黄河边,顺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向着东北,向着大海,向着家乡,向着芦花摇曳飘飞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往家乡走去。</p><p><br></p><p> 这之前,他不知是把天稀释了,还是把年浓缩了。从家乡来到黄河单位,一恍就是30多年。30年中,在河务段一年,县段八九年,然后就是从机关调往机关。如果说在县段也算基层的话,他在省城“上边”的时间,占去了大半个人生。</p><p> 如果说岁月能淡化一切,那过去了的恩怨,真是变得越来越眉眼模糊。基层的基层也想不起几多细节。熟悉的面孔,青春虚化,核桃脸、皱纹锐化。老地方幻化为新区。风景婉然,记忆的沉淀难以泛起,没有了那帮人。也许人不愿离开原始,不愿离开纯情,故地重游成为人性的一种迫切需求。</p><p> 河边是很有意义的去处,家的感觉在这里大音稀声,有机地成为了一种多维的生动。调到济南,从乡村来到城市,从下边来到上边,从小基层来到大机关,从一望无际的黄河口来到山水相依的美丽泉城。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故土,远离了原本就是家的那种亲切与感情。他与久居济南的老乡有过同感的话题,将来一旦有空了,一定要沿着河边回家去。</p><p> 从他记事起,他就有没觉得这一辈子有多么难熬。有道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干着,走着,奋头着,充实着。在他还没有“过把瘾”的时候,“忽如一夜春风来”,他规律般地面对了离开。“自己老了吗?”他不好接受这种现实,可现实必竟是现实,它是一种客观的实在。如若“老夫子”现在还活着,这世界还了得啊!这些年,他心里长着“青春痘”,脸上还没有“老年斑”呢。</p><p> 一个男人,极不情愿展现自己的另一面但不等于没有另一面。在上与下、左与右、前与后、正与负、冷与热、甘与苦的反差中,他不算不幸运,虽说没有出生在旧社会,但也没有后工业时代的童年与青春。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后、90后、00后。往前往后都有个无限的数字,想这些有用吗?</p><p> 他细算过,比较过,从济南到故乡的路,走“高速”240公里,走河边310公里。2008年,他登上飞机航拍黄河时,才知道济南到黄河口,航线160多公里。再次想到了“两点之间直线最近。”</p><p> 可是,他为什么却执意要劳其体魄走曲线,沿着河边走回家呢?也许那久违的岸边,有小路,有树林,有河边的羊,有熟悉的野免、野草和野菜。还有记忆中的童年和垂钓。河枯了,到对岸去挖野菜,逮蝈蝈;水来了,河中的水头明晃晃地;春天里,到河中捕鱼,一网收来,白闪闪的刀鱼,着实有一种欣喜和满足。</p><p> 闲下来的时间很长,很寂寞,但是,也很富有。两点之间,虽说直线最近,但曲线最美啊!他决定沿着河边走回家。</p><p> 他走了,没有多少充分的准备。在他心里,他在地上,贴着地皮儿,没有必要充分准备。就是这样,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用脚步丈量着曲折,丈量着有水声的黄河岸线。晨行暮宿黄河岸,他收获了30年的缺失,增添了许多在上边不可能有的感受。岸边的晚霞,像切开的西瓜。岸边的小草,晨光中擎着晶莹的露珠。岸边的步行,腿肚上沾着湿湿的青草叶儿。晴空万里,汗水一遍遍湿透衬衫,洗印着热热凉凉的反差。阴云密布,瓢泼大雨在闪电照耀下,滩地显得很绿。一弯明月,从帐篷外悄悄地进来,空气清新极了。贴着埽坝,枕着涛声,没有了翻来覆去的失眠。夜太短了,梦刚刚开始,阳光就把眼睛照开了,鸟儿也在枝头喳喳地叫。</p><p> 走半月了,他没有觉得苦,夜宿黄河边,也没有害过怕。他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最终走进了黄河三角洲,走进了自己的出生地。</p><p> 这一夜,帐篷就扎在家乡的黄河岸边。他忘不了,离家半里路,望着家乡的灯火,他想进村看看长大的地方,但是,他没有进村。爹娘走了,永远不在村里了,家就没了。并且他的房,也早已被清清的黄河水覆盖在了水库的下面。他只能把这片土地认做自己的家了。</p><p> 爹娘的声音让他记得,爸爸16岁时,爷爷奶奶都没有了,一个孤儿逃饭为生,后来参加了八路军,经历抗日、解放战争,枪林弹雨,有时一天打四仗,身上穿了8个“窟窿”。妈妈,一个从沂蒙山区走出来的美女,一生养了9个孩子,生前三个孩子的日子里,产后三天就下田劳作……可是,爹娘身体都好,都活到近百岁。</p><p> 站在夜间的黄河岸边,他不愿回到过去,可他不能没有过去。如果历史能够置换,他甘愿与爹娘置换青春。爸爸妈妈都走了,永远埋在了黄河口的盐碱滩里,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p><p> 这一夜,在家乡河边的帐蓬里,不知怎么了,没有顶点儿睡意。他面朝家的方向,长跪不起,默默诉说,“爹啊,娘啊,您二老永远永远活在孩儿的心里,直到您的孩儿停止了呼吸……”</p><p> 爹娘常说,人只要活着,就要努力往前奔。第二天早上,他离开家乡的黄河岸边,走了近两天,最终来到了黄河入海的地方。这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茫茫的草原,深深浅浅的湿地,蓝天白云,万鸟齐飞。他惊叹地想到毛主席的那句话,“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可以藐视黄河……”。黄河走着“几”字型的万里路,穿山越岭,永往直前,奔腾不息,最终投入碧绿的渤海湾。</p><p> 在海边,在河边,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望无际的水,那是船影,那是高出地平线一些说不准的漂浮,那是井架点缀的海,那是迎面扑来又留不住的清风,那是海鸥竞技的苍穹。那是存贮黄河浪花的圣地。那是难以斗量的无限和宽容,那是高等数学也无法计算的广阔与博大。</p><p> 站在渤海岸边,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身后的路上,有一座座险工、一处处控导,还有早就没人呆的守险房。他没有数过是多少座,但他清楚这一座座里,有成千上万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后人不可能知道,也无法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全是些不被理解的岁月。历史与现实,永远流淌在人类前赴后继的长河里。</p><p> 过去是基层的基层,现在是河边的河边。在这整日见不到人的地方,虽然没有了后现代的污染与城市的轰鸣,没有了精神的紧张和不安的焦躁,这里要有多少人与艰苦和寂寞打交道!太阳出了又落了,月亮弯了又圆了。守门的“大老黄”不见了,煤油灯点亮漆黑的夜,矿石收音机和半导体,与耳边的蚊子一起呜叫。</p><p> 这一次,沿着河边往家走,他真正看到了绿,见到了黑,看到了白,看到了黄与蓝相混而又分明。他听到了乡音,记起了乡愁。又一次“与黄河一起走过”, 他回到了心里的那个家。</p><p> (2011年7月1日22时于泉城草毕,2016年3月2日又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