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嘴妈妈

老秋

翘嘴妈妈是弄堂里“洗衣裳咯”女人。古镇有一怪，年龄明明属奶奶辈分，偏偏称呼妈妈。为什么？没人晓得。都说从古到今就这么称呼。习惯成自然。翘嘴妈妈嘴巴并不翘，那是瞎子看榜——瞎嚼。她五官端正，标准的女人，从小却不知被那个缺德鬼起个“翘嘴”绰号。

翘嘴妈妈命苦。娘家兄弟姐妹多，从小就被婆家抱来当童养媳。没少受婆婆的呕气。她待到十六岁才与比她大三岁的老公拜堂成亲。坊间说：卵大卵细，各人的运气。翘嘴妈妈运气不错，婚后老公待她蛮好。吃了多年苦，也让她倍感欣慰。

翘嘴妈妈有块心病，她从未开怀（生育），膝下冇有儿女。请厉害的郎中治了几年，吃过的药用水桶装，没见效果。多年后老公得了哮喘病，常年支气管内拉风箱——呼呼地响。躺在床上要她侍候。再后来一命呜呼。没工作单位，没有生活经济来源，勤劳的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帮人洗衣裳的行当。

翘嘴妈妈的客户不外乎几类人群：孤寡老人，基本上手脚不便，换下的脏衣裳无法自洗；在瓷厂坯房与窑里做事的单身汉（有家室的老婆在乡下）；再就是遇到什么头痛脑热，突发意外情况的人。工钱一般包月计算，月头或月尾支付。也有每月中旬厂里发饷了再支付。短时间，按件收费。形式灵活方便。她脑子活络，做事不古板。

从弄堂出门朝上走，是古镇的前街，朝下走是河街。横过河街就是昌江河的河岸，亦称墩头。墩头上的柳树枝粗叶茂，华盖如冠。野生的，百年以上高龄，依然身体健壮。翘嘴妈妈择墩头的缓坡上栽上数棵粗大竹杈。往竹杈根部再钉下两根木桩帮衬。晾晒衣裳时，保护竹杈的牢固，即使遇到刮风天不易折断。

一弯残月高挂，弄堂深处鸡鸣偶传。翘嘴妈妈轻手轻脚拉开自家门栓，恐怕吵醒隔壁人家。她右手臂挽椭圆竹篮，塞满了客户隔夜送来的脏衣脏鞋、手提装有洋碱（肥皂）、棒锤、刷子及其它东西的洋铁桶；左手提长方形结实耐用的洗衣凳，沿着乌黑油亮的青石板，径直奔向昌江河边。“洗衣裳咯”习惯早起，目的是赶逆头（太阳），好让洗过的衣裳经过日晒，干干净净，当日送回客户手中。偶遇下雨天气，也要把湿衣裳拿到窑里烘干。翘嘴妈妈图口碑，讲信誉。

昌江河据说发源邻省安徽祁门，一路潇潇洒洒从古镇镇中流过，挥手间抹出一带深浅适中的河湾。天然的极好洗衣裳的风水宝地。翘嘴妈妈摆好洗衣凳，捡来几块窑砖头码在洗衣凳边，搁置装衣裳的竹篮，作好洗衣裳前的准备。

在晨光的微曦里，水气氤氲中，她把昨晚曾放入洗澡盆浸透的脏衣逐一涂上洋碱，揉搓。生活的枝蔓，小至洗洗刷刷都蛮有讲究。每次遇到瓷厂坯房里做事人的衣裳时，她都多洗一遍。谁都知道：豆腐掉在坯房里——洗不得又拍不得。瓷厂坯房，白色瓷土原料，遍地皆是，无法用一个脏字描述。人在做，天在看，拿人钱财，为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因为脏衣裳多，要揉搓清洗，她整个上午双手不停；因为晾晒衣裳多，有的衣裳质优价贵，她要守护，避免“三只手”顺手牵羊；因为长时间呆在河边，她从未吃过早饭，中饭也是清晨用洋瓷端（大号茶杯）带到河边，待到把所有衣裳晾晒完毕，才狼吞虎咽。管天管地，管不了放屁。人有三急。尿急了，实在憋不住，她便提着裤子，脚底板生风，一阵紧跑，然后环顾四周，挑个隐蔽的大树底部飞流直下，酣畅淋漓。洗衣裳她不怕烈日暴晒、不怕雨淋、就怕冬日严寒，河风凛冽，吹得双手开裂，下到冰冷的河水中，钻心一般地痛。

翘嘴妈妈爱干净，一身衣裤，历经无数次洗涤，褪去三分底色。即便有两块补丁，也是中规中矩，针脚匀称。看着不觉得别扭，充分显示了女工活的扎实功底。她还爱唱歌，天生一副好嗓门。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但记性特好，收音机唱戏唱歌也能过耳不忘。“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歌声如轻风拂过琴弦，像落花飘于水面，水上的船家老大会从船仓伸出头来观望，岸边行人驻足徘徊。

翘嘴妈妈年轻时身材窈窕，皮肤细腻美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浅浅小酒窝嵌脸上，笑起来总是甜甜的。她年过四十，依然风韵犹存。坊间传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此言不虚。总有几个单身汉与家有老婆儿女的男人，见了她似丢了魂魄。极个别的难免有点轻浮。“唱段十八摸听听？”“叫你老婆唱去，老娘冇有闲。”她不屑一顾，使劲揉搓衣裳，弄得水花四溅。

晾晒干了衣裳，翘嘴妈妈要按张三李四的分好，然后登门送还客户手中的。这事要记性好，不能张冠李戴，否则，麻烦了。每次送衣裳，脚步匆匆，别人留她歇歇，多被委婉拒绝。但是，她常在李老师家喝杯茶，说说话。平日不善言辞，与李老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李老师住在她家隔壁弄堂里，刚刚上五十岁，身体硬朗，深沉成熟，涵养极佳，神情中带着历练和豁达。李老师前些年丧妻，女儿出嫁外地，孑然一身。他在国艺瓷厂美研室画瓷，尤其是擅长画花卉牡丹。牡丹花，国色天香，色泽缤纷，超越百花。她最喜欢大红色的，红得就像一团火。李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特意用尚品宣纸，泼墨挥毫精心画了一幅牡丹图，赠予翘嘴妈妈……翘嘴妈妈心知肚明，倍觉温馨。她虽无擅长，却包下他的缝缝补补。

日子过得不徐不疾。翘嘴妈妈照常洗衣晾晒。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好姐妹看出她与李老师的端倪：“喜欢就嫁了吧！一把年纪了，还扭扭捏捏。”她脸颊两边烧火，比牡丹花还红。

2020.10.17.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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