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老十

<p class="ql-block">  父亲左臂挎着菜篮,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不时扭转头来看看我。睡眼惺忪的我,紧一脚慢一脚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跑两步追三步。父子俩的布鞋底与麻石街的摩擦声,两旁露天竹床上熟睡的人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汇合成夏日晨曦中的奏鸣曲。这便是刻在我脑海中的儿时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父亲魏启文</p><p class="ql-block"> 1900.9.24——1966.3.8</p> <p class="ql-block"> 明德初三学生魏家明</p> <p class="ql-block">  夏天的清晨,父亲喜欢带着我去买菜。在长治路菜市场的小摊位上,我照例可以吃上一碗白粒丸,外加一个葱油耙耙或者一根油条。回到家里后,我便把老的长豆角挑出来,把豆角里的豆子掰出来,用竹签穿成一串串蒸熟了吃。年过半百的父亲眼神显然不济了,拿着豆子和竹签眯着眼也穿不成一串,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满意足地帮着把豆串串送到厨房去。</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晚上,父亲喜欢带着我去坡子街露天茶园听戏。路过八角亭,照例要买上半斤小苹果,用他那宽大的手帕对角扎起来。父子俩走进人声嘈杂的露天茶园,紧挨着斜躺在竹靠椅上。父亲左手端着茶杯,右手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小苹果,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湘剧清唱。父亲听戏入了迷,我却听戏入了梦。曲终人散时,父亲看着迷迷瞪瞪的我,用蒲扇拍了拍我的后背,连拖带拉地牵着我走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 从府后街看府正街老宅</p><p class="ql-block"> 我的祖父魏振翮毕业于长沙府立师范,毕生教书育人,两袖清风。父亲魏启文(号鹤轩) 跟着祖父在长沙楚怡小学读完高小,16岁即在长沙市府正街博文书局学徒三年,出师后又做了九年帮工。1923年与母亲易东里结婚。</p><p class="ql-block"> 1930年,父亲已近而立之年,借钱买下了玉泉街一栋两层小铺房,开了一家夫妻书店,店名为〖广文书局〗,以收购,修复,销售古籍善本图书为主业,维持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胡昭镕先生在〖长沙文化城〗一书中撰文回忆: “ 规模仅次于文善书局的一家古旧书店,是1930年开设于玉泉街的〖广文书局〗。店主魏鹤轩自幼学习古旧书业务,对版本学、目录学有所研究,鉴定能力较强。该店开业后,一改古旧书店坐堂收书的陈规,四处张贴求购广告。又派人往衡阳、邵阳、常德及长沙邻近各县收购,购得名公世家的藏书,获利甚丰。该店与湖南军政界、文教界人士及藏书家的业务往来甚广,店内常有书数千册。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将一部分善本书疏散至农村,其余在长沙大火中化为灰烬。1939年3月迁往安化蓝田镇(今涟源县城)复业,已元气大伤,只能收购经售一般古旧书了 ” 。</p> <p class="ql-block">  民国时期的长沙,府正街居中,北至老照壁,南连南阳街,玉泉街,形成一条长约两公里的书业街。几十家书店拾遗补缺,诚信经营,呈现出书业兴旺的景象,〖长沙书业志〗均有详细记载。</p> <p class="ql-block">  无奈好景不长,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以后,南京,武汉相继失守。国民党政府的所谓“ 焦土抗战 ”,酿成1938年的长沙“文夕大火”,使长沙城区毁于一旦,一夜之间,长沙城哀鸿遍野,难民如潮。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书店也未能幸免于难。</p><p class="ql-block"> 情急之下,父亲匆忙租了一条帆船,肩挑手提生活用品,拖家带口仓皇出逃。船就要开了,父亲站在湘江岸边,遥望着火光冲天,浓烟笼罩的长沙城,仰天长叹。在凄苦,悲凉,绝望,无奈的氛围中,一家人就靠着一坛子辣椒,一坛子腐乳下饭,沿江北飘到了安化县的篮田镇。</p><p class="ql-block"> 无亲无故,无房无地,无依无靠。父亲穿街巷,走四方,挑书担,摆地摊。勉强维持着一家老小的温饱生活。异地他乡的苦难挣扎,颠沛流离的艰辛度日,终于熬到了1945年抗日战争的胜利。</p><p class="ql-block"> 北地忽传光复讯,初闻涕泪满衣裳。</p><p class="ql-block"> 神聊妻子愁何去,漫卷诗书喜欲狂。</p><p class="ql-block"> 白日高歌须纵酒,轻舟作伴好还乡。</p><p class="ql-block"> 即从沅水穿湘水,便下南阳过益阳。</p><p class="ql-block"> 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八年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日子结束了。父亲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一家人收拾行装,星夜兼程,顺风顺水,南返故土。父亲先在老照壁租用张姓铺屋重开〖广文书局〗,1947年又买下府正街106号两层小楼房,继续经营书业。(1963年,在长沙府正街实景拍摄电影〖怒潮〗时,复原了〖广文书局〗的招牌。)</p><p class="ql-block"> 但是,经历了一场大火,三次会战的长沙城。已是满目疮痍,极需百废待兴。然而内战硝烟再起,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重操旧业,苦心经营的书店生意惨淡,难以为继。</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9年6月,大哥魏家齐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随军南下途经长沙驻扎北郊,父亲带着大姐赶到驻地与大哥见了一面。大姐魏家华便以大哥为榜样,瞒着父母报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军需学校,1949年9月30日被录取参军(见1949年9月30日〖新湖南报〗载〖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军需学校录取名单〗)。</p> <p class="ql-block"> 大姐魏家华戎装照</p><p class="ql-block"> 大哥大姐相继参加革命,大家庭的负担略有减轻。1949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后,父亲已年届半百,又负债800银元,借贷无门,无法偿还,书店势难继续支撑下去。于是卖去半边铺房还债,并于1954年歇业,长沙书业界老字号〖广文书局〗,就此淡出了人们的视线。</p> <p class="ql-block"> 歇业前夕的〖广文书局〗</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是1949年5月在长沙出生的,父亲半百又得一子,自然十分高兴,对于排行老十的我也十分看重。学龄前的儿童时代,只留下涂鸦,剪纸这类依稀记忆。进入楚怡小学读书,我一直学习很轻松,成绩很优秀。然而,孩提时代共性的毛病仍然免不了,早晨上学耍赖不想起床,下午放学贪玩不想回家,诸如此类的状况时有出现,父亲从不喝斥打骂,总是好言劝勉。</p> <p class="ql-block">  前排右起: </p><p class="ql-block"> 父亲 魏家明 母亲</p><p class="ql-block"> 李燕萍 魏家华</p><p class="ql-block"> 后排右起:</p><p class="ql-block"> 魏家栋 魏家范,</p><p class="ql-block"> 魏家达 魏家型,</p><p class="ql-block"> 魏家政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父亲带我去京广复线工地宣传鼓动,</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父亲带我在宣传车上宣讲交通法规,</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父亲陪我在老友家中博弈象棋棋局,</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父亲陪我除四害用鳝鱼骨头捕苍蝇。</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得到长辈们的嘉许时,父亲脸上便露出自豪和欣慰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父亲办事干练有条不紊,由于经营书业,父亲的毛笔字堪称高手在民间,店铺门前的广告牌都由他亲自书写,为我们从小临习碑帖树立了榜样。〖广文书局〗经销的〖曹全碑隶书字帖〗,〖欧阳询楷书字帖〗,〖赵孟頫行书字帖〗,都提供了我们兄弟姐妹自小读帖,临习的范本。</p> <p class="ql-block"> 父亲留下的唯一墨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按照现代人的说法,父亲是接受了民国时期的私塾教育和小学学习,却没有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学习的。但父亲执意选择了经营书店的职业,而且是以修复,经销古籍善本图书为主业。我们无法解释父亲当年自主择业的标准,却庆幸书店为我们提供了博览群书的机会。〖广文书局〗多年的成功经营,既保障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需求,又满足了兄弟姐妹的求知欲望。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明智选择。</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留下的中国象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喜欢下中国象棋,闲暇时间只要有人奉陪,他便乐此不疲。学生时代的我,曾经获得明德中学象棋比赛第三名,自认为棋艺高于一般人,每逢对弈,父亲总是让我打头阵。一盘棋局下来,输了,我是学生,无所谓。赢了,我是高手,那就有所谓啦。因为我总是不孚父望,全胜收官,父亲的脸上便久久荡漾着得意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新年除夕的晚上,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年夜饭过后,姐姐们帮母亲收拾碗筷残局。兄弟们则陪着父亲围炉向火,棋布错峙。对弈双方运筹帷幄,势均力敌,举棋不定。观战众人杞人忧天,冥思苦想,欲言又止。这就是电视机走入寻常百姓家之前,普通家庭除夕之夜的娱乐场景。</p><p class="ql-block"> 父亲青壮年时期好习武,曾向武林好友学过一些棍棒拳术。因常年下乡收购旧书,为防范歹徒抢劫,还练就一身〖锁骨脱身法〗。有一年除夕,兄弟们将父亲五花大绑锁在房中,正当大家在门外议论纷纷之际,不料父亲已摆脱绳索,安然无恙地走出房门,令在场的晚辈们佩服得五体投地。</p><p class="ql-block"> 合家团聚,除夕守岁,棋局对弈,辞旧迎新,一年中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父亲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感染着我们兄弟姐妹,府正街老宅里欢乐的氛围,一直延续到农历新年的清晨,激励着大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在新的一年里努力学习和工作,更上一层楼。</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自强自立的。未成年便学徒,帮工,未及而立便创办〖广文书局〗,自立门户,独立经营,维持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择业有成的。选择经营书店应为良苦用心,既是谋生之道,又是育人之举。子女们生活在书店的氛围中,日积月累的浸润,潜移默化的陶冶,铺就了一条成长之路。</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治家有方的。养育了十个子女(民国时期两个儿子夭折),规定凡参加工作者,必须负担一个弟妹的学费,确保兄弟姐妹学有所教。培养出两个离休干部,一个高级工程师,一个高级会计师,一个高级经济师,两个高级教师,一个文博研究馆员。于国于家功莫大焉!</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奋斗不息的。〖广文书局〗歇业后,父亲晚年曾担任街办印刷厂的厂长,为振兴街办企业,发展集体经济作出了自己的贡献。父亲还担任过街道调解委员,为化解家庭矛盾,调解民事纠纷,构建和谐社会东奔西走,口辩户说。不辞辛劳,不计报酬,获得街道办事处和城东区政府多次表彰和奖励。街道和居委会干部,远近街坊四邻都亲切地称父亲为魏鹤爹。</p><p class="ql-block"> 我考入明德中学读初中时,父亲已经年逾花甲。我去春华山明德中学战备分校读高中,每个月只能回长沙一次,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p><p class="ql-block"> 1966年3月9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被班主任老师从地铺上叫醒,“你的父亲去世了,赶紧回长沙吧”。我从大鱼塘分校急走到春华山镇上,再坐90里路长途汽车赶回长沙。</p><p class="ql-block">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时,父亲的遗体已经躺在冰凉的棺材里,我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出殡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兄长把父亲的遗像交给我,我双手把遗像捧在胸前,跑到队伍的最前面。</p><p class="ql-block"> 乐队奏响了哀乐,队伍顺着府正街向南缓缓行进。遇到燃放鞭炮的街邻,我便跪在蒲草垫上叩拜致谢,不知道跪了多少次?不知道叩了多少头?合着哀乐的节奏,捧着父亲的遗像,我木然地走在早春二月清冷的麻石街上,刻在脑海中的儿时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父亲左臂挎着菜篮,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不时扭转头来看看我。睡眼惺忪的我,紧一脚慢一脚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地跑两步追三步,却怎么也赶不上父亲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夏日的晨曦中,父亲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魏 明</p><p class="ql-block"> 2020年8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