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四十年了。奇怪的是,父亲只有二、三次进入我的梦中。</p><p> </p> <p> </p><p> 父亲是铁路工人。</p><p> 父亲在铁路部门从事过多各工种工作。十六岁那年,看到有铁路单位招工,即不用填表格,更不用政审,只是抗枕木比力气,结果在解放前,就成了铁路工人。父亲大概很努力,从养路工做起,一直做到车站值班员。</p><p> 父亲没有上过私塾,那点文化水平,大概都是自学的。看过父亲写的字,还好。父亲写的字,都和工作有关。例如,在父亲从事货车守车长工作时,沈山线的各个车站的名称都记录在一个类似于工作手册上。至今我还有很深的印记:山海关 —万家—前所—前卫—绥中—东辛庄—沙后所—白庙子—大甸子……可惜,这个值得纪念的工作手册,随着我搬了N次家后,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p> <p> 最不能理解的,是父亲在正式读报或者读书时,对“我们”这个组的“我”读音。“我”当然应该读wo(声调为一声),而父亲却读ne(声调为一声)。以至于后来我当语文教师,想探索一下父亲那辈确实有部分人,为什么把“我(wo)们”非得读作“ne们”呢。查了很多材料,结果越查越糊涂。</p><p> 最后的结论大概有两个:</p><p> 一是山东的方言。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山东人,祖父辈是随山东人闯关东来到辽宁的;</p><p> 二是古代确有“讷(ne)”的读音?——也真的不确定。</p> <p> 我记事的那时,父亲是板道员。不几年,父亲就由扳道员升任车站助理值班员。</p><p> 那时人们出行,基本没有汽车。除了步行,出行是要坐火车的。记得沈山线的282次列车,是早晨从山海关出发,下午从沈阳回来,相当于现在的区域公交车一样。大甸车站到兴城车站(兴城是县城),只需两角钱。铁路职工和铁路家属,这两角钱也是不用花的,只要有关人员给你写张票。铁路职工家属,在大甸车站和兴城车站区域内坐车,除了不花钱,是可以横着走的,因为我们是铁路子弟,心里满有些自豪感的。</p><p><br></p> <p> 铁路职工家属,不但有免费坐车的待遇,还有免费医疗待遇的。这个在当时,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病,就写票到兴城车站卫生所去看;大病,就到山海关地区(我现在也不明白,山海关为什么称呼为地区,当时的地区是什么行政单位?据说现在山海关为秦皇岛的一个区)铁路中心医院去看。所以,只要写张票,去山海关登“天下第一关”,那是如履平地。何况,那时还不要门票呢。不用花一分钱逛5A区景点,牛不?难怪人们当时对工人的职业非常羡慕,待遇多好啊!</p><p> 记得有一年放暑假,闲来无事,就和我哥坐火车就到山海关遛了一圈。当然理由是看病:拿着铁路职工家属的《医疗证》,到山海关中心医院盖了个章,就算看病了。之后,就到“天下第一关”闲逛。已经记不起当时登“天下第一关”的 感受,只记得当时的午饭。我们吃的是回锅肉。至于回锅肉的滋味,现在还觉得那是最好的。后来也曾在五星级饭店吃过回锅肉,但照山海关比,那都是渣。</p><p> 我这个人比较幸运,小时候,享受铁路职工家属免费医疗政策;师范毕业后享受公职人员公费医疗政策;现在享受医保政策。父亲这棵大树的阴凉,社会的福利,都像我倾斜了。更幸运的事,我没得过大病。只是小时候,大概是出疹子不顺利,父母带我也去山海关地区铁路中心医院看病,医生指导我的父母给我吃“大发”的食物即可(大概是中医给我看的病,“发”就是解表,发汗)。父母回来之后,想法给我找只鸽子炖。鸽子当时不多,好在大甸车站附近是农村,小甸子屯的父亲的朋友捐献了一只给我。</p> <p> 父亲做助理值班员工作,我觉得特酷。只要绿旗一摆,火车就缓缓开动。很多经由大甸车站的客车,只停靠一分钟,要想重新开动,需要父亲摆绿旗认可。有一次,大甸车站附近的羊安乡辛庄村有个叫王民海的村民,带着有病的夫人,要坐火车到兴城看病。火车就要开动了,当看到他们夫妇急匆匆赶来时,父亲没有摆绿旗,足足等了有一分钟,直到看着王民海夫妇上车了,才摆了了绿旗。因此,父亲和王民海也成了朋友,王民海常常拿些农村生产豆角茄子给父亲。</p><p> 最有意思的是,有时停电了,在联系中断的时候,需要人工传递信息。这时,助理值班员要拿一个用紫荆(我们把它叫油条,此油条非彼油条)条,弯成的一个大环,上面绑着需要传递的信息纸条。助理值班员站在紧靠列车经过的铁路旁,高高举起紫荆条圈。远远的火车副司机,右手挎在火车头上,在列车有些减速的情况下,左手行云流水,把紫荆条圈稳稳挎在臂弯里。这样,信息就完美地传递出去了。</p><p><br></p> <p> 父亲很有思想。在解放前年就觉得制造农民耕地用的铸铁犁头能挣大钱。可能由于资金或者体制的限制吧,后来只是跟我们叨咕叨咕自己曾经的理想。如果父亲当时真的开一个铸铁厂,说不定我现在也是个富二代了呢。</p><p> 由于家里人口多,住在日本人修筑的铁路局宅里,一家人感觉很是拥挤。好在我们家把边,父亲就在原来的局宅旁接出了一间房。要说违章建筑,父亲大概不是鼻祖级,也得 最早级的。好在那是没有城管,要不肯定也会发生冲突的。</p> <p> 父亲很有个性,爱憎分明,有时也爱心泛滥。就是几角钱车费,当时有的村民也是拿不出。遇到这类人,父亲也会自己掏钱,给些老弱病残以帮助。每年冬天,有些受过帮助的村民,也给父亲拿来粘豆包作回报。到现在,我仍然喜欢吃粘豆包,大概就是那个物资匮乏年代形成的口感吧。</p><p> 父亲在单位和同事关系很好。但有时却会些许不服领导,甚至有一次在晨会上,父亲觉得领导讲话太啰嗦,本来过了下班时间,领导还在哇啦哇啦讲话。父亲沉着脸,把信号灯往桌子上一礅,声音很响,狠狠地说:“过点了”!说完扬长而去。</p><p> 好帅的行为!但我也不禁冷汗淋淋:我当了近二十年的校长,开了无数次会议,还没有一次遇到像父亲一样的行为。</p><p> 万幸。</p> <p> 父亲很有敬老意识。父亲的爸爸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但姥姥一直在我们家养老。在哪个年代,由儿子养老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偏偏姥姥一直都喜欢在我们家。这主要是因为父亲很有孝心,很尊敬岳母,从来没有把姥姥当成外人,像孝敬自己亲生父母一样孝敬姥姥。所以,姥姥和我们一家相处极好,姥姥对我的影响也极好。</p> <p> 父亲对孩子们也极有爱心。父亲的脾气有些小爆,但从来没有打过孩子。反正从我记事的那时起,我就没有体会到父亲巴掌的味道。但到了我自己,我还是十分主张教育应该辅助以巴掌的。虽然自己的孩子没打过,但对外孙子,还是把自己的主张实实在在的实践了:必要的时候,用巴掌教育了外孙子,觉得效果很好。</p><p> 父亲的工资每月59元,在当时的年代,还算得上高工资。但架不住家里人口基数大,过日子也时常捉襟见肘。为了改善生活,家里平时省吃俭用。夏天的水果,万万不能随时享用。记得每年在香瓜下来的时候,父亲就买来一大堆,家里人可以吃个够;在梭子蟹下来的时候,也大都采取这样的方法,既让家里人吃到了海鲜,也没有随时产生花费。</p> <p> 父亲对待工作是非常认真的。除了正常的工作外,父亲也和其他同事一样,要负责清楚铁路渣石旁的杂草。在每月上级检查前,我们全家要全部出动,拔掉铁路上的杂草。这个是非常痛苦的工作,因为除了应付上级检查外,主要是父亲的检查,而这个检查,又是非常严格。</p><p> 现在坐火车,我也常常看一看铁路路基上是不是有杂草。但我也知道,现在铁路除草已经不用人工了,早就用上除草剂了。而铁路除草剂,那个效果更是杠杠的。为什么我知道?我用过啊。</p><p> 零四年,我在东辛庄中学当校长。有个总务处主任的位置,老师们争得头破血流(有点夸张?)。最终对我选择的总务处主任,有很多人并不认可。但我最终选择的理由谁也没告诉,结果是谁也不明白:因为这个老师的父亲是铁路工人。——对这个老师而言,是不是有天下掉馅饼的感觉呢,不得而知。但这个老师很负责任。听说教育局又要到学校检查卫生,而东辛庄中学的围墙有大面积杂草需要除掉,总务主任就给我出主意,用除草剂啊!我茅塞顿开,对啊!除草剂还真是现成的,总务主任通过他自己的爸爸,整来了好几瓶铁路用的除草剂!用过除草剂的操场,连一棵草都没有,教育局的有关领导,毫不犹豫地表扬我工作认真负责。</p><p> 我心里美滋滋的。没过几天,一场大雨来临,校园普遍积水二三十公分。还好,校园排水系统顺畅,不多时,校园里的积水都排进了附近农田里。</p><p> 没几天,村里的书记来到校长办公室。闹心的事来了:校园里的积水带着没有完全失效的铁路除草剂,把附近农田里的作物也顺便除去了,据说铁路除草剂的有效期是三年。天啊!好在我和村书记都是兴城市党代表,在一起开过五天党代会,同吃同住,感情也是有的。村书记没给我难堪,不代表我不自觉啊。好在学校有校田地可以让村民白种,村民又没有狮子口大开,在村书记的斡旋下,妥善解决了。</p><p><br></p> <p> 铁路部门有些小牛,有很多形容铁路部门的词,把形容教师的词都比成了渣,什么:</p><p> 铁路是国民经济大动脉</p><p> 铁路是半军事化管理</p><p> 富民强国 铁路先行……铁路人也一直以“铁老大”自居。这样的部门,怎能不紧跟国家形势呢?在大气候的左右下,我们也都上山下乡了。</p><p> 别人上山下乡,还都住在铁路局宅,父亲却要在乡下建房。当时建房的“木票”非常紧张,但不知道父亲通过什么关系,竟然整到了一立方米多的木票,愣是解决了四间民房木头。</p><p> 当时很多人都佩服父亲能力。特别是我们家的悬空梁,得到村民羡慕的目光。因为这根过梁除了没有疤节,还很粗。笔直程亮的油松,木匠根本不用怎么加工,就是上等的过梁。直到最后离开小甸子村,我们家这个房子,在村里也是卖得最贵的。</p><p><br></p> <p> 变老的父亲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我接他的班。四十多年前,无论国企还是地方企业,甚至事业单位,包括中小学,父辈退休,由下一辈接替父辈的工作,俗称“接班”。在城乡差别很大的当时,能够“接班”,那可是十分荣耀的事。“接班”一般由长子接任。由于我的兄长是带指标去部队服役,退伍必然有工作。反到是我,尽管在农村干的风生水起,但身份终归是社员,所以,“接班”的这样好事,只能落在我的头上。</p> <p> 世事无常。人生都有无限可能。悲哀的是,父亲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们。班我肯定没有接成,而是去读了师范。最终的工作,没有和父亲钟爱的工作贴一点边。可那回终于有些贴点边,用铁路除草剂,还祸害了周边的农田。</p> <p> 父亲的遗物有个老花镜眼镜盒,有一把长柄的铜锤。因为父亲做过列检,列检的主要工具是锤子。列检的工作就是检查列车。列车在运行时,要把整个车的重量压在车轴上。因此,保证车轴的安全很重要。所以,列检要随时用小锤检查车轴。</p><p> 父亲的这把锤子,显然有别平时列检的铁锤:首先这个锤子的材质不是平时用的铁质,而是铜质。铜当然比铁软,显然不能用它去敲车轴,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其次锤子的柄长而漂亮。长度有八十厘米,都赶上十八磅大锤的锤柄的长度了,这个也是不符合普通工具锤的要求。这个锤柄应该是用车床车出来的,下细上粗,很有美感。</p><p> 那是七十年前或者更早,用车床车出铜锤头,车出的完美锤柄,难道你能说这个是普通锤子?</p><p> 正因为看出了这个锤子不是普通锤子,作为父亲的次子,是不应该继承这个艺术品的。所以,在来上海带孩子后,我把它转给了我的嫂子,希望能够由长子长孙继承。</p><p> 但愿父亲的遗物能够永远的传承下去。</p> <p> 父爱如歌。</p><p> 父恩如山。</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