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说

肥饼蚁

　　女儿，今天我想说得有些迫不及待，缺乏逻辑甚至会语无伦次或许难免，请别笑话我。既然是想说又急于说的家常话，就不一定必须那么严谨，非要秀出太多的哲学和伦理意味不可，直白客观一点，乃至不管你的感受，自顾自的神侃，追求一吐为快，则更像我这当爹的一贯风格，岂不更好？之所以现在对你这般敷陈，是源于昨天你王健叔叔的突然离世。这让我心生悲戚、夜不能寐。暂且不论你王健叔叔多么优秀，品行多么君子，仪表多么倜傥，还有未尽的蓬勃事业。但他却无声的走了，没有带走一片云彩，更没有给他的家人留下一句话，特别是对他的宝贝女儿该说的话！所以，世事无常，邻车之鉴，我隔夜百思，故今出言似有刻不容缓，唯恐留下彼此的遗憾。

开口之际，万绪千头，从哪里说起？那就从我现在身处的医院病房说起。一晃，咱们父女一个月没见了。我已陪你爷爷在医院十八天了，之前你奶奶住院两周，他们老两口在医院默契地完成了无缝接续。近一两年，你爷爷奶奶十几次住院，我不得不徐州青岛两头跑，你知道，我们是在忙碌地照顾老人。但我、还有你的姑姑、姑父，具体每天、每刻在做什么？你可能真的不清楚。一句以蔽之，我们每天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往返医院的路上！准备食材，加工食材，输营养液，维护冲管封管，接屎接尿，尿垫尿片，被套裤子床单，手沾屎尿，洗手无数遍；老人病情的反复和加重，病痛的折磨，与医生讨论治疗用药的方案，犹豫、纠结、两难，守夜不眠至晨辉咋现，病危签单，住院出院… …一关一坎，步步艰难。你奶奶的鼻肠管需要一个小时一冲，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堵塞，再重新插管遭罪不说，更有不小的风险，所以，全家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这条生命线。营养液一天要打近二十个小时，滴速要快慢适中，快了易诱发胰腺炎，慢了耽误时间不说，还容易堵管，后果不堪设想。除了以上技术问题，还有思想安抚的政治工作。此时的病人情绪起伏很大，痛苦和煎熬使老人家非常烦躁，你爷爷几乎就是个乖戾的孩子，任何小事都能让他焦炙，需要极大的耐心去开导或顺应他，方能完成一天的治疗。紧绷的脑神经，永远是处在伺候老人的繁琐流程中，经验和教训使我们不敢怠慢，否则就会给你颜色看。两年多来，奶奶因为胰腺炎住院了13次，几乎次次病危，但又都转危为安。以前140多斤的体重剩下80斤，有时，她看见馒头乞求地对我们说：“就给我一小口尝尝”，我们无法应允，这种消耗和回绝让我们心如刀绞。你爷爷除了高血压、心脏病多次光顾医院外，曾遇到三回意外摔倒、带状疱疹三个月缠身的厄运，加上顽固的抑郁症，还有常年的大便干燥，使你爷爷困苦焦虑不堪。举个可叹的例子，他一天如能顺利大便，全家则可以欢呼雀跃，因为我们这一天不会随他紧张了。陪床的长夜，你爷爷醒了，我必须醒，你爷爷睡了，我可能还不能入睡。月上树梢，人约黄昏，南北两家都挂牵。全是至亲的人，每一个都浸润在我的心血里，说不想是假。事有轻重缓急，我没有选择地倾向于老人，常会为不能为你妈分忧而自责。

父母双在，有的朋友羡慕我很幸福，有家能归巢，有爹妈能亲呼。殊不知，其中的感觉和体验，随着几个十年的流逝而质变了。原来诗意般的温馨、浓烈的爱意、平和的相处，变成了陪老人慢慢度日、救老人于危难、磨练自身意志的酸苦经历。说得透彻一些，老人那黄昏般的美已经西山落下，这是一个我和老人共同体验人生衰亡、肉体与精神备受折磨的暗淡时期，也是我人生经历的最艰巨的一节长课。

你奶奶每次胰腺炎住院，走的都是一个流程。进监护室或ICU，禁食禁水、卧床、二十四小时输液。热量能量大大丢失，五、六天后方能少量饮食流汁或鼻肠管给液，十天左右方能恢复正常，消耗很大。记得你奶奶的第十次住院，维护良好的鼻肠管意外脱落。在导管室重新插管时，老人家无比痛苦。我攥着你奶奶的手，怕他老人家就此倒在手术台上，汗水和泪水禁不住地流，恨己不能为她分担一丝。在第十一次住院，由于手臂和脚的血管损伤无法再下针，改由颈部静脉穿刺，造成严重气胸，十分凶险。第十三次住院，超期使用150天的鼻肠管，已经频繁地出现堵塞（常规使用不超过42天），需要更换，当时的决心十分难下，上天保佑，虚弱的老人家又经受了考验而胜出。你爷爷心衰入院，卧床呼吸困难，危急四起，各项指标堪忧，医生表示很无奈，把病情和后果告知得很直接… …我遂要求出院回家调养，坚持合理用药，适当活动激发心脏功能，调理饮食结构，减少心脏和肝肾负荷，避免感冒或其它意外发生。不出半年，症状大大减轻，起居自如，肝肾功能、血常规基本正常，哮鸣音消失了。两年后，当我向当初的主管医生介绍了你爷爷的现状时，她有些惊讶。

我和你姑姑们在对待老人问题上是一致的，平时未雨绸缪，想到最坏，才不至于措手不及。每天尽心尽意，照料入微。危机时候放手一搏，搏时间，搏体力，搏财力，用我们所能提供的空间，换老人的时间，换回一点是一点。我们人在倒换，空间在腾挪，老人也在续命，阳历阴历在向前延伸。你心里可能问，当然我也曾自问过，这样值吗？我的内心回答，爹娘活着，对于程家即是有形和无形价值！善待老人只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一个方式，敬畏生命才是我所体味的要素。你奶奶这次出院回家，看不到老伴，心里空得很，所以每天要视频与你医院里爷爷见面。她鼓励你爷爷，向你爷爷招手、飞吻，末了居然说：“好好活，我陪着你一块活，如不然，我陪着你一块死”。老人家小脑萎缩不轻，但话语充满了豪气和坦然，附加的情商居然还这么高。我曾经写过《我叫“鱼坚强”》一文，一条永远占据鱼缸、与命运抗争的小草鱼，那就是你奶奶的缩影。我们全家老小都对你奶奶顶礼膜拜，她就是家里的神。此时，生命所体现的价值光环还不让人感到目眩吗！

女儿，本来我应当和你畅谈人生，交流工作，一起寻找生活的快乐话题，但出口都是围绕着医院和病床，围绕着你爷爷奶奶的生活，围绕着生老病死，这多少让你感到压抑、感到乏味和单一，甚至让你对人生及未来有了本不该有的恐惧？如果是否定的，我可能低估了你的阅历和能力，算我的这段叙事的意义平庸。如果是肯定的，那么，借助高尔基的那句话——“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现在你就着手筹措承认和接受所有挑战的信心，不是件坏事。我无心说教什么，但一定要让你知道这些事实。我也无力影响到你什么，但成人的你会自有判断和行为准则。我没有那么高的诉求，对待我和你妈，你只要做到法律范围之内的约束即可。有人曾说”明亡之后无华夏”，而我说，我们五零六零这辈人之后，就再也不会有如此特殊的群体了！经历的差距，认识的沟壑，你我有别；起点的高低，眼界的远近，何言传承和交接？你们是优秀的，我们也是出色的，无非展现在各自的舞台上。遗憾的是我们很少能同台共欢舞。不是你们嫌弃我们，也不是我们藐视你们，是特殊历史和社会的进程把舞台给割裂了。我们即将的绝迹是一曲悲壮的交响，是为你们的闪亮登场和占据C位的奏响。

你对你的女儿非常有耐心，教育理念先进，很值得我借鉴。我常对你妈说，多学着点！我当年太注重你的学业了，在方法上有些生硬和严厉，你现在不埋怨我，我就很感激了。记得你要上幼儿园，接送的任务落到了我的肩上，略感压力。我找人焊了个小车座，每天驮着你，有时候肩上还背着个YAMAHA大电子琴，风雨无阻，一蹬就是三个春秋，挺轻松的。再后来，出席所有的小初高家长会，和你们的老师混的挺熟。不知道哪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咱俩的辩论或争吵，我首次败下阵来，领教了姑娘的厉害。以后我都是谨小慎微，三思而后行，没有了颐指气使。直到你恋爱、结婚、生子，正常经营着你的家庭和事业。我们好像一块坐着缆车，在美丽的崇山峻岭间翻越，你体验着你的上行，我领略着我的下行。常言道，人到山前必有路。但多数人走的都不是预期规划的路线，路线在变更，走在路上的人也在蜕变。所以，我和你妈彼此要适应这样老去的变化，你也要适应我们。如果我将来变得古怪和吝啬，那可能是人类DNA在作祟，那是长辈为了节省更多的资源给后代，而在糟蹋自己；如果我将来变得不可理喻，那充其量也是好老人在变坏，恳求你要有耐心和担待。

我常在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之间游离，因为你奶奶是非常乐观和自信的，困难在她面前就是斑马线。你爷爷是个典型的悲欢主义，常把小问题看大，难怪他抑郁，这不是偶然。性格许是天生的，遗传到我，两者便兼而有之。我的常态表现以及外在的招式给人看来较为达观。我时不时在你、特别是你妈面前展现幽默风趣和不拘形迹，但内心冷暖自知，神经和情感偶尔会柔弱几下。近年来，每次从徐州要离开你奶奶回青，我都会洒泪惜别，情绪数日难平，难道这是老了？但守着他们我从不觉得自己老，且能撑得住，干劲还十足呢。哪一天他们不在了，我就顺位而上，成了家里的长辈，于情于理，那会儿就可以柳荫清茶、沉瞌小憩，再言老不迟。

人生的高级境界，应当是平淡、平安。这句话人人都在说，我觉得俗得透亮。

繁碎冗长的一堆文字植物，或许良莠不齐，你可择句而收。

不吝赐教，祝万事顺遂。

202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