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探视 几多感想

秋高明月白

春天，掠过萧瑟的秋风。

夏日，打着冬天的寒战。

一次精神病院的聚首，

粉碎了梦一般的浪漫。

五十年不算长，往事就在昨天。

五十年不算短，人生已过大半。

有了昨天才有今天，

有了今天不一定有明天。

昨天只能回忆，今天尚能企盼。

明天呢？可叹！可叹！

几番探视 几多感想

纪念呼兰一中64班相识五十年

（1963——2013）

同学们说，五十年了应该搞一次纪念活动，有可能的话把远在黑河的孙玉梅老师也请来。

没想到纪念活动竟以这样的形式开始……

夏日午后的三、四点钟并不算晚，可我看到的分明是那将落的残阳。

我、孙玉梅老师、还有她的女儿“松”，站在哈尔滨市第二医院的门前。

我们是刚刚从这个医院出来的。这会儿，孙老师的情绪还算稳定，但仍看得出来老师经过了一场不可预测的强大的心脑高压和那难以控制的心理恐惧之后的疲顿。

此刻，她为了安静一会，在离我们稍远的水泥台边，半依半靠着。我远远地望着她那被病痛折磨得十分瘦弱的身躯和那疲惫不堪的无助无望的表情，似乎有一种不良的预感。

我是先到哈尔滨市第一专科医院的，也就是孙老师本次住院的地方，打算和老师做一下告别，因为她明天就要出院回黑河了，没想到遇到了麻烦——血压飙升。

松说在我到病房之前，她的血压就有些升高。后来吃了半片“倍他乐克”，血压本应下来，没想到我们说话间，她的血压又在不断地攀升。186、202，还有210，确实太高了。听完这些数字，只见孙老师脸色陡变，惊慌、恐惧，并马上提出要求：一是不让我走；二是马上到市二院点“甘露醇”。我看着神色紧张的老师也有些着急，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一切照办。

或许是松熟知母亲的病情，或许是松对于这种情况已司空见惯，总之她觉得没必要去医院，所以有些怠慢，无形中我成了老师的救命稻草。

我陪着老师在前面走着，松在后面跟着。老师紧紧挎着我的胳膊，步伐十分急切。我想血压这么高，走路的速度是不应该放慢一些。事实证明我的耽心是多余的。

医院到了，孙老师松开我，径直朝着心内科走去，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轻车熟路。

医生说，你的血压180，没事，这个血压不会出问题，吃点“心痛定”或“卡托普利”就可以了，不用点滴。一场惊慌被医生的几句话化为乌有。看起来松的心里是有数的。孙老师也随之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了“卡托普利”并吃了下去。

原来这些药孙老师都有啊，一开始吃上不就好了。孙老师说，刚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然后还问了我一句，你不知道吃这个药吗？她的意思是你知道的话，应该提醒我。其实当时我真的提醒了一句，有没有速效降压的，先吃下。并且还去找了孙老师所住院的大夫，问有没有快速降压的药。其实当时无论说什么，老师都是听不进去的。

从诊室出来，我和孙老师坐在走廊的排椅上休息着。我又想，刚才血压还200多呢，这么一会就180了，是不是自己的血压计不准呢？我跟孙老师说，你不要光看那数字不行吗，要看你自己的实际感觉。孙老师说，你也这样说我。过后，我想我这句话说的可能不太合适。

从市二院出来，我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孙老师这次来哈治病住的本是哈尔滨市第一专科医院。“第一专科医院”其实就是精神病院的代名词。对于这样血压突然升高的病人，几乎没有什么办法。幸亏这附近还有这么个市二院，是个综合性医院。这使我想起前些天，孙老师因胸部CT片有阴影需要进一步检查，也是幸亏附近还有个胸科医院，否则每次都要跑到很远处找医院可是真麻烦透了，因精神病院是不准长时间外出的。真得感谢市领导们，将各类医院分布得这么符合我们老师的需要。

十三路的公交车就在这里，至此我就应该和她们分手了。可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不好意思马上走。其实在病房的时候，松就几次提醒她妈：“还不让石老师走啊？”“让石老师回去吧。”

我坐在13路公交车上，回想着这些天来的情形。从知道孙老师来哈住院，到明天她出院一共20天，这期间我来过多次，并且还陪护过老师，应该说早已超出了探视的范畴。

第一次大约是6月7号和8号两天，我连续36小时陪护，寸步未离，几天之后又陪护过一次。面对着老师，而且是生病的老师，在她有困难的时候你只能挺身而出。

我不仅又想起了那两次陪护的情景。

晚间我合衣躺在另一张病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也老了，换个地方睡不着觉。其实家里的老人们也时常住院，但值宿的都是男士。我这还是第一次为了看护病人而住在医院，并且还是精神病院。门关不严插不上，听孙老师说医院不让插门，我想，特殊的医院可能有特殊的规定？后来才知道情况并非如此。

门虚掩着，我的心也是虚虚的。

走廊里十分安静，整个病区也都十分安静。据说睡觉前都加了镇静药，多么张狂的患者，都被镇压得服服帖帖。我想这样的环境应该有助于睡眠啊，怎么反到是众人皆睡我独醒呢？我反倒成了这里唯一的患者。

我的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几个词组，“寂静的山林”“寂静的春天”“这里黎明静悄悄”。

我默默地感受着这死寂般的安静…….

想着一整天和老师的相处，互相都在体会着对方。尤其是我要时时关注着老师，因为她现在是病人。老师有时叫我秋石，唉！毕竟和老师多年未见了，不象班上那些男同学去年还和老师有过一次零距离。（去年十几个男同学特意到黑河去看望五十年未见的老师）

我犹豫着是首先把她当成我的老师呢，还是首先把她当成病人，我感觉护理老师和护理亲人是不一样的，我怕拿捏不好。

我觉得老师的思维不差，就是血压一升高情绪控制不住，焦虑、恐惧。人们通常把这种症状叫疾病恐惧症，也是一种心理疾病。我似乎明白了老师为什么千里迢迢从黑河来到哈尔滨，因黑河没有这类医院。

老师入睡的很快，想必也是睡前那片药的作用。

午夜，我似睡非睡的迷糊了一阵，凌晨三点醒来马上变得十分精神。……不愧是精神病院，我现在好精神啊……。不可能继续睡了，我扭头看着沉睡的老师，想起了白天看到的一幕幕……

镜头一。

一个女患者，叫胖子，孙老师给她起的名字。50岁，显得很年轻。经常站到我们房间门口打招呼，表示友好。今天我和孙老师在走廊里又遇到她，她竟然拥抱了我一下，低声说她好可怜，兜里一分钱都没有。我以为她想要钱，可她瞬间又离去。

晚上她主动给孙老师洗了件衣服，孙老师给了她一个香瓜，她感激涕零。我赞扬她说，你是活雷锋，她顺嘴就说，活雷锋，活雷锋，有钱就往我兜儿扔。我惊讶得半天才反应过来。

后来孙老师说，她跟咱们套近乎，是希望咱们能领她出去。这时我才想起，这种地方的患者要想出门，必须有家属陪着而且有时间限制还须在门口签字等，否则是不可越雷池一步的。

镜头二。

孙老师的房间是靠近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尽头通向一个不大的凉台，走廊和凉台之间的门是一道铁栅栏。因此这个铁栅栏门成了这个病区唯一可以直接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口，当然各个病房的窗子除外。每个患者要想走出病房散散心，这里是唯一的去处。

傍晚，我在房间里听到走廊里有奇怪的嘟囔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悄悄地打开门，看见一小伙子双手高举着手机，并伸向铁栅栏外，眼睛盯着手机屏幕，速度极快地嘟囔着。

我细听，是朗读？不可能这么快，是背诵？更不可能。如此连贯而不重复，速度之快令我惊讶。

我也曾快速的念过文章，与他比肯定是望尘莫及。我想无论是背诵还是朗读，这种速度是常人难以达到的。

人们都说有精神病的人都很聪明，我信了。

我在侧面看着他那如此年轻的面孔。

镜头三。

傍晚我们准备去吃饭，刚一开门就见两个大小伙子，隔着铁栅栏往阳台那面泼水，我以为是在打扫卫生？定睛一看，不对。

只见甲对乙说，你不是上着学么，怎么有病了？乙说，我没病，就是来调整一下睡眠。甲说，我睡眠挺好，就是想出去运动，我是运动型的。

这时我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地面都是水，铁栅栏上还往下滴哒水。

此时只见一医生和一老者，从走廊的另一端走了过来。甲青年马上和医生恳求道，我是运动型的，就让我出去运动一下吧，一运动，我就好了，我马上就回来，让我爸领着还不行吗，他反复地恳求着。医生给甲青年摸了下脉，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闹心？然后未置可否的走了。站在旁边的父亲，一脸的无奈。

我茫然地看着两个青年，但愿泼走的不只是一盆水，而是那万恶的病魔。

我侧过身看了看那边床上的老师，她睡得很沉，看来睡觉前的那片药很起作用。我接着又进入了另一个镜头。

镜头四。

清晨，在楼梯上我们见一妇女拎着饭盒，匆匆地上着楼，孙老师和她打了招呼。随后孙老师跟我说，这就是那个在地上下跪的小伙的妈。每天早上她来送饭，再呆一白天，他爸晚间来。还是当妈的呀，这么早就来了。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的小伙子。时常在走廊里面冲着铁栅栏跪下，一只胳膊还拄着地，嘴里喊着，我是傻X，某某我爱你……,……那个孩子是我们的……。

啊！可怜的年轻人，爱是相互的，何以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

爱有时是佳酿，有时也是苦酒。

还有N个镜头，远焦的，广角的，特写的，还想看吗？那你就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没有导演，没有彩排，每天都有各色的表演。他们在各自的病房里酝酿着，然后纷纷出场，来到走廊的尽头，因为那里是看望外面世界的唯一可能。

他们走到孙老师的病房前，这里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舞台。我在舞台的侧面看着，看出了社会的又一个层面。看着这些令人酸楚的表演，看着他们亲人那无可奈何的神态。

我的心，萧萧瑟瑟，酸酸楚楚，期期许许戚戚。

每一个镜头闪过时，我都扭过头去看一下沉睡的老师，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担忧。老师不会发展成他们这样吧？

老师只是长期失眠造成神经衰弱，心情有些郁闷。

老师的病情并不重，为什么和这样的患者们住在一起呢？

精神病院的分科我并不清楚，但听老师说过，她本不应该住在精神科，应该住在抑郁科，是挂号时被这科的主任拉过来的。

唉！这或许反应了当今医疗体制的弊端。

白天我陪着老师走在古梨园里，挽着老师的胳膊，分明感到她的那种依赖，那是一个老人对亲人的依赖，那是一个无助者对他人的期待。想着昨天我们的郭班长带头和其他几位同学来看望老师，欲买鲜花未果，最后把花篮变成果篮。

其实什么花篮果篮，一概都不是她之所需。她孤独、她寂寞、她无助，她需要理解、需要关爱、需要有人去管理她。和她的唠嗑间，她承认了这些。

同时又感觉到她的谨慎，毕竟我不是她的亲人。我只能说尽量做到体谅和理解。但我自知，仅仅是情面上过得去，而情意的成分少了些。我的内心也是矛盾的，请原谅我未能全部的投入。

通过这些天的护理和关注，觉得老师头脑好使，思维敏捷，为人诚恳，生活简朴。同时也感觉到老师很守旧，很传统，不是很灵活的人。攀谈中又得知老师一生坎坷。事业上的遭遇、婚姻上的不幸，精神几近崩溃。现在又被病魔缠身，难怪她神经如此脆弱。

老年人本来就经常不被人理解，有病的老年人就更不易被人理解，而有神经疾病的老年人就可想而知了。难怪我时时感觉到老师的那种孤独无助以及见到我们之后产生的那种亲切和渴望。她是在寻求一条出路，寻找一种依靠。她在试探，她在寻觅。她视我们为亲人，她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一丝安慰。她想借助我们来挣脱那条难以摆脱的精神枷锁。

原定的治疗期限快结束时，老师有意再续住一段时间，这样就还要有人陪护，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所保留了。

当然老师还是谨慎和理智的，并没有直接提出这个要求。郭自志打来电话说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来护理，我认为郭自志是能做到的，但能全部承担么？班里别的同学会来么？

在老师的潜意识里，确有对这些同学的依赖，这种潜意识应当来自于她的这些可爱的学生们。一些超常的举动，必然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次千里之遥的探师之旅，把师生之情演绎得如此完美而浪漫。我想，但凡旷世之举，必定炉火纯青。一条紫金项链怎能不牵动一颗老迈的心灵？她在病房里时常提起。

第二天老师就准备返乡了。

临走前的送行，很简单，大家都没有多说什么，气氛不免有点沉闷，老师的情绪也很淡漠 。我感觉与头一天血压攀升的小插曲很有关系。

松一向穿着时髦，此刻又戴上了墨镜。我想她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那血压。她曾说过，上车前血压再升高，我可怎么整呢？其实我也很担心那血压，如果血压真的再次飙升，就凭孙老师昨天的表现，我相信她是不会上火车的。那么接下来呢……?不言而喻。

我的担心不亚于松。

我和天聪一直把她们送上火车。还得感谢李志海，否则买车票又是我们的一大难题。外边下着雨，我们反身下车，冒雨离开。

我感觉老师是带着失望和遗憾走的，她的这次治疗，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我认为她应该转到更好一点的医院，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因为她的胸部还有阴影和一些别的毛病。其实她自己也有这个想法，但都被家人否定了。家人把她的一切感觉和说法，皆视为精神作用。

这使我想到理解二字。世间的理解是多种多样的。而父母与子女间的理解，应该是最简单、最纯朴、最原始、最本能的。这种理解作为父母很容易做到，而作为子女呢？

理解也应该是相互的，即使暂时不理解也要做到暂时容忍。不被理解这是老年人的悲哀。我又想到了“孝顺”二字，孝者顺也，顺为孝之先。顺就是理解或容忍，这是我对孝的解释。

我感叹……顺，亲人尙难以做到，况乎他人？

老师，请原谅我涉足了没有走到底，伸手了没有再托起。

※ ※ ※ ※ ※

两年多以后，2016年1月6号，孙玉梅老师因肺癌病逝于黑河。

郭自志首先得到的消息。

一次新春的遥祝换来的是令人心碎的噩耗。

一次远方的问候得到的是无以回天的现实。

至此，期盼化为乌有，美好藏在心中。

2013.06.26

2020.09修改

哈尔滨市第一专科医院附近

古梨园

黑河

后排中间

刘昌权老师和孙玉梅老师

前排中间

孙玉梅老师和刘昌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