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四合院

冰雪

（一）

说到故乡，令我最先想起的总是四合院。

之所以如此，皆因童年多次遭遇野兽惊扰，特别羡慕周围的四合院，想往那种关门大吉、高枕无忧的安然。老之将至，羡男士落叶归根，悲女人故乡难回。每次梦回故乡，目之所及，风物依旧，一切的一切还是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得了！欣欣然依计而行，翻出四十年多前尘封的记忆，借用泱泱中华最神奇的魔块（汉字），我要复制出两座美丽的四合院，为自己建造一座心灵的故乡。

遥想暮年，闲来无事，徜徉其中，不亦乐乎？

（二）

我的故乡南撖，历史悠久，古朴典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村里的老百姓有不少人住在四合院里，且多半都姓苏。在村子的中心地带，即泊池西边，有两座最各具特色的四合院，见证着苏氏家族曾经的辉煌。

靠近泊池的那座院子，是全村唯一的一座三进式四合院。其占地面积之大，自然也是全村第一。院子坐北朝南，大门设在东南角，取出入平安、紫气东来之意。门楼高大，石条铺成的三级台阶，因为年代久远，磨掉了棱角。两扇木制的大门漆面斑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门两旁的青石门墩，光滑圆润，泛着悠悠的蓝光。门内的砖刻影壁古朴美丽，与门外街道对面简洁大方的影壁，相辅相成。

进了门楼，偏西有一尺多宽、两米多长厚实的木板桥，连接北边的一个小拱门，通往偏院。门楼右边是一间精致的门房，沿门房往西，由屏门进入前院。与一般的三进式四合院不同，前院正北不是垂花门，而是三间大厅，门面宽大，无隔断，是家族大型祭祀活动的场地。东西各有三间厢房，南边三间倒座房。倒座房中间有个一间宽的阳台（当地叫朳檐）。

从大厅门口，向东可以进入偏院。向西，绕过大厅西墙，通往后院——习惯上大家都称之为后院。其实后院又分为上院和下院。下院较窄，类似于窄院，东西各有一间厢房。经下院向北，穿过一道月亮门，便是宽大的上院。与前院和下院一样，院心都铺着青砖，不同的是上院中间有个矩形花池。每年，有鲜花装点的上院，蜂飞蝶舞，充满了生机。

上院正北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瞭望台——全村唯一的高楼。瞭望台建于何年，共有几层不得而知。据说是毁于战争年代。我的记忆中它就那样，共三层，底层是三孔砖窑，中间开门，尚可居住。顶部四周参差不齐，每层都有拱形窗口。东西墙上每层一个窗口，朝南的墙上二层中间一个，三层两个。

瞭望台的颜色与全院其他建筑不同，用的是烧成后没淋水的红砖。估计是特意采用的保护色吧，与黄土高原色调一致，便于隐蔽。登高远眺，方圆几十里可尽收眼底。想必是为保家护而建。解放以后，国泰民安，瞭望台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故一直未曾修复。坍塌后的瞭望台，即便是没了上半部分，也是村里的最高建筑，方圆几十里外都能望见，堪称故乡的地标性建筑。

上院东西各有三间厢房。东北角有小门通往后花园。那里有一眼水井，有大片的蜀葵和野生的苘麻，还有小山似的建筑废弃物——应该是瞭望台坍塌时留下的碎砖破瓦，以此推算瞭望台有五层之高。院子整体上是西北高东南低，排水系统完好，无内涝之虞。

大概是1970年前后，不知何故，前院的大厅被人拆除。只见梁、椽完好，木料上乘，逗缝对榫，无一钉一铆，建筑艺术登峰造极，显然是得到了祖师鲁班的真传。那些貌似简单的木“斗拱”，构造精巧，造型美观，如盆景，似花篮，不仅是很好的装饰性构件，关键是能使木构件相互咬合，异常牢固，只会松动不会散架，抗震效果奇佳。难怪应县木塔之千年不倒。

（三）

紧挨三进式四合院的西墙，是一个任由马车长驱直入的高大的巷门。门楼顶部型如皇冠，门口反八字影壁，与路对面、以及巷子北边的影壁遥相呼应。巷子尽头，矗立着一座豪华的四合院。

该四合院建成于土改前夕。院子四周均是青砖到顶，砖缝如线，是全村最新、最漂亮的宅院。院门吸收了金柱门、如意门等优点，门前开阔，门内宽敞，门上有巨幅石刻——“脩厥德”（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无念尔祖，聿脩厥德）。两扇黑色的大门上，各有四行七列漂亮的大铜钉（似乎超出了清代《会典事例》中“公门铁钉纵横皆七。侯以下递减至五。”的规定）。四个叫不上名堂的剑状铜片，集护门与装饰为一体，两个六角形门簪，一对黄灿灿的铜门钹，显得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在故乡绝无仅有。

院内呈口字型。正房屋檐下，有一个三间宽、两米多深的超大阳台。方砖铺就的台面上，东西各有一圆形檐柱，青石刻画柱础。正房、东西厢房及倒座房所有门窗，用料考究，精雕细刻，造型优美，富有观赏性。

出大门往右，另有一道小门通往偏院。那里长着一棵极为少见的合欢树。每年春末，树上都会缀满了蒲公英似的绒绒的小红花，整棵树看上去就像一把粉红色的巨伞，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清香。

如此豪宅美景，曾经是我心里的人间天堂。尤其是那个大阳台正房，一直没机会进去过，每次想起它，我都会浮想联翩，脑补的画面美到极致。在我看来，王家和常家大院的上房都没它气派，故宫里皇上住的寝宫又不如它宽敞，简直是美轮美奂，无与伦比。

　 （四）

故乡，那两座最具代表性的四合院，在保持北方传统四合院基本特征的同时，又彰显了卓尔不同的个性，充满了自然质朴、清新典雅的乡土气息，堪称故乡民居建筑艺术之精品。

可惜的是，随着乡村新居的不断增加，前些年，那座三进式大院的门楼已被人无情地拆毁，豪华的四合院也被废弃在空心村中。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如大观园一般热闹的宅院，现已人去屋空，年久失修，交于铁将军把门。无人问津的四合院，门前杂草丛生，面目全非，甚是荒凉。喜耶？悲耶？也许过不了多久，故乡那些传承了几百年、承载着几代人幸福生活的四合院，将会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最近几年，故乡的目连戏已重整旗鼓，搬上了新时代的大舞台，村西头的东岳庙（元代）也纳入规划，正在全面修复。真心希望，故乡那残存的四合院也能被当作文物，受到妥善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