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Lucy

我妈只有一个兄弟，所以我只有一个舅舅。舅舅遗传了外婆的一大特点，就是宠孩子。外婆和舅舅同住。记忆里大多受宠的记忆，都是舅舅和外婆给予的。

每次去舅舅家，都坐着南瓜车。出发时的灰姑娘，下车时俨然成了公主。一迈进舅舅家的门槛，马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差等人喂饭更衣了。舅舅家总是有最当季的水果端上来，餐桌上更是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舅舅的厨艺很是了得，色香味俱全。老丈人家请客，重要点的场合，都要请他这个女婿去掌勺。这样的大厨，只要我们这些外甥去了，肯定是亲自下厨的。记忆里舅舅家的红烧小排，鳝丝，麻辣牛肉丝，甚至咸菜烧土豆片，都是外面吃不到的味道。大夏天的中午，舅舅还会顶着毛巾出去买冷饮，光明牌中冰砖，一买就是好几块。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中冰砖是可以买半块的。一次买超过一块的中冰砖，足以跟小伙伴们炫耀一番了。

看起来舅舅像是有钱人吧？其实他就是建筑公司的一名普通工人。和那一代人一样，在文革中度过了青少年时代。我妈很为他惋惜：你舅舅很聪明的，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朗读。如果没有文革，他肯定是可以上大学的。

舅舅不光脑子好，还有一副好歌喉。加上相貌堂堂，身材挺拔高大，差点被文艺学校选去。可惜最后因为两腿不够笔直，功亏一篑。到建筑公司工作之后，他就成为了单位的午休歌星。大家无聊了就会喊他来一曲，他假意推脱两下，就喜滋滋地唱上了。

如此好皮囊与好内核，自然不愁找对象，二十出头便找了一个同公司的女朋友，据说是名活泼外向的姑娘。可是外婆觉得这姑娘不靠谱，一通棒打鸳鸯，舅舅被迫娶了外婆安排好的舅妈。舅妈年轻时是个美女，她的儿子孙女是最好的证明。但是，美丽的容颜抵不过空洞的内在，两人关系一直不好，总是吵吵闹闹。小时候我会对外婆生出埋怨之意。如果随他的意，也许未必能白头偕老，但至少会给灰暗的青春带来一些光亮。

可是舅舅是个快乐的人。很享受音乐和美食，也不吝啬金钱，早早就买了成套的家具和卡拉OK的设备。但是他似乎又并不快乐，很多个夜晚都消磨在麻将桌边，成了当地一代麻将高手。我感觉舅舅离我很近，但又离我很远。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任何有机会靠近他的人都不会无聊。可是想来想去，好像又并没有谁能够靠近他。舅舅似乎从不思考，每天唱歌打麻将占据了大量的时间，看不到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也许他早就认命了吧。

出国多年，舅舅渐渐地淡出了我的生活。即使有了微信，舅舅也从不说话。他慢慢老去，做了爷爷，一如既往地宠孩子，包括我的孩子。

直到今年，我的微信亲戚群里突然出现了一大段文字。我很吃惊。这个群的日常充斥着惊天大揭秘和不转不是中国人的转帖，很少有人发大段的文字。这段文字是一篇檄文，针砭时弊，饱含着激荡的情感。思路清晰，文字犀利，思想性远超我的很多同学和我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只能看到新闻联播读到人民日报的初中文化水平的老人之手。

一扇窗开了一条缝，透进一缕阳光，我仿佛看到了多年来无法窥视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