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的西口情

三水先生

<p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张淼 编辑:张磊</p><p><br></p> <h1><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口外”的四爷爷去世了,宛如晴天霹雳。</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从小就听父亲讲述过祖辈“走西口”的故事,“西口”也称“口外”,具体位置众说纷纭,大概是如今内蒙古包头、呼和浩特一带。而父亲所讲的“走西口”,就是他的爷爷奶奶带着子女们从陕北府谷老家,流离到内蒙古包头市达茂旗腮忽洞乡打工、种地、谋生的经过。当年祖辈们因家乡灾荒不断、食不果腹,在啃光树皮、拔尽草根的绝境下,被迫背井离乡逃荒到“口外”。</h1><p><br></p> <h1>  在父亲不止一遍的描述中,曾经的苦难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时常不由地为祖辈们艰难的生活经历所唏嘘和感叹,也为其坚强不屈的品质所感动与折服!过去由于交通落后,书信不便,几十年的岁月间,“口里”“口外”的亲人在跨越世纪的时光里苦苦相思守望,走过各自风雨飘摇的人生旅程。岁月的车轮一刻不停地滚滚向前,苦难的曾经终究成为了刻骨铭心的往事。曾在异乡奋力打拼的祖辈们也相继离世,就在今年七月,父亲的四爹也因意外摔倒伤到神经而不幸去世,“口里”的至亲一致商量着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悲伤之余,从未与草原家族谋面的我,也决定随同父辈们前去吊唁四爷爷,去见见我心底里一直挂念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们。</h1> <h1>  农历七月十七,处暑已过,炎热的夏天骤然结束,黄土高原即将迎来又一个五彩斑斓的丰收季节。这天中午,我们简单打点了行装,去过内蒙的家人告诉我一条最重要的经验之谈:带上秋裤和外套,草地的温度与“口里”至少相差两个节令。我在半信半疑中胡乱收拾了两件衣服便匆匆出发了。</h1> <h1>  车子驶出黄土高原的边境后,内蒙古一马平川的景致便跃入眼帘,所见之处有时是茫茫草地,有时是一片沙海,天高云淡,风朗气清。遥远的路途中,坐在车上的我浑身酸困,不停地换着坐姿,盼着赶紧到达,想起祖辈们过去拖家带口步行到这么遥远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我不由得问父亲,这么远的路,他们咋走上来的?路上吃啥?在哪住?父亲再次用和以往一样略带忧伤的神情和语气说:昂,过去只能步行去哇,一走就是半月二十天,当时穷苦没什么行装,男人挑一根扁担,捆扎着干粮(炒米、糠窝窝等)和安家用的器具,女人挂一个褡裢,拉扯着娃娃,东西根本不够吃,沿路边走边乞讨,走的时候你四爷爷才两岁,是大人们用扁担挑到内蒙的,一路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要抵抗饿狼的侵袭,走到最后脚被磨破,感染化脓,和布鞋粘在一起,那是想象不到的痛苦,就这样一直坚持走到现在的达茂旗,到了腮忽洞村给别人打工、种地安下了家。父亲补充讲到,能顺利走上去还算好的,有些人在路上迷了方向,走到沙漠里,本身饥饿无力加上沙地行走困难,为了能保全一部分人的性命,只能忍痛将瘦小的、走不动的孩子用沙袋压着遗弃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大人心如刀绞,不敢回头地向前走......每当听到这段酸楚的往事,我的心头就隐隐作痛,生活的苦、背井离乡的无奈、骨肉分离的痛苦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命运本像浮萍般飘摇的人身上,多么的可怜和无助!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祖辈们最终越过长城,靠勤劳和坚韧在草原上开辟了新的天地,在祖辈们打拼下的基业里,子孙后代们也适应了当地的生活,过上相对从容安定的日子。</h1> <h1>  一路观察车窗外的风物,一路和家人聊天,一路同内蒙的亲戚分享着位置,亲戚们在我们路过一些近期维修或者难走的路段实时提醒着,生怕我们走错绕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经过七个小时的车程,我们顺利抵达固阳县卜塔亥镇,专程看望了奶奶的二妹,并寄宿一晚。二老姨老两口以及儿女们非常热情,父亲说每次经过这里定有好酒好肉款待。果然,我们还没到,老姨家就早已备好丰盛的酒菜,在相互的交流问候和交杯换盏中,前半程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h1> <h1>  第二天清早,我们出发去了祖辈们在内蒙最初的根据地——腮忽洞村。腮忽洞村在过去是个乡镇,有机械厂、医院、学校等,在当时相对比较繁华,姥姥他们打工四五年后,有了点积蓄,租了地,盖了简易的土坯房安顿下来,在这里成立了家业。祖辈们去世后,后辈大部分走出村子,去了县里及更大的城市发展,现在只有三爷爷的二儿子住在村里。我们进村后打听了二爹家的住处,有个热心的村民直接上车带我们到了他家门口,二爹二妈听到后快步出来迎接,热情地招呼我们上座喝茶,畅聊“口里”“口外”的近况。</h1> <h1>  这里地广人稀,可以大量种植麦子、土豆和莜麦,意味着可以吃到白面,生活比“口里”的陕北好多了。父亲记忆犹新的一件事便是十五岁那年跟着他父亲来腮忽洞,他的爷爷给他吃了羊肉蘸糕,父亲说,那味道要胜过现在的山珍海味一百倍。可以想象,穷苦年代的羊肉蘸糕,那种香味足以刺激一个饥饿少年一辈子的味蕾。站在这片祖辈辛勤耕耘过的土地上四处观望,天空湛蓝,喜鹊高飞,田野寂静而辽阔。内蒙古移民搬迁政策实施后,旧日的村庄不复存在,现在的村民住的都是政府统一盖的房子,干净整洁,二爹二妈虽然还是种地养羊,但有了机械化的耕种收割设备,种地轻松了很多,收入也比较可观。这里的土地平坦宽广、这头望不到那头,同样身为农民的父母对这样的耕地羡慕不已,说就爱这平坦,这才叫种地,一种一二百亩,这样种地才过瘾!</h1> <h1>  由于时间关系,在二爹家待了不到一小时,我们便按计划去祖坟烧纸。祖坟位于一块倾斜凸起的沙丘上,四周长满沙蓬和柠条。一块块黑色的墓碑上刻着父亲曾讲过的名字,他们虔诚的点燃纸钱,低声呼唤着他们的爷爷奶奶和已故的爹爹们,此刻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又涌上我的心头,本是一家血脉,命运却生硬将我们分离的如此遥远!祖辈们生在陕北,最终沉睡在内蒙古高原的土地里,不管是对生活的追求还是对命运的抗争,一生终归了结,后辈们的思念在燃烧的纸钱里化作一缕青烟,希望祖辈的亡灵能够永远保佑这世间的所有亲人。</h1> <h1>  离开腮忽洞后,我们驱车来到下一站——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简称达茂旗,古时也叫百灵庙,一直沿用至今。我那热情的大叔、二叔、四叔、五叔(父亲二姑的儿子们)早已选好一家当地最有名的稍麦店等候我们,到了饭店亲人们握手拍背一顿寒暄,大叔热情好客,是当地有名的旅游公司老总,经常回陕北,我对他非常熟悉,二叔、四叔、五叔则是第一次见,不善言辞,却看得出憨厚忠实。落座后我们首先喝了内蒙必备饮品--砖茶,为一会儿肠道适应油津津的稍麦打好基础。随即热气腾腾的稍麦便端了上来,有油煎和蒸的两种,柔软的稍麦皮包裹着鲜美的羊肉馅,不膻不腻,蘸着陈醋和辣椒油,简直是舌尖上的美味!</h1> <h1>  吃完早餐后我们去了父亲的三爹家小坐,老人家因轻度脑梗不能行走,看到我们进门后显然非常惊喜,一个一个说出我们的名字,紧握我们的双手,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老人家并不知道我们此次前来的目的,为了避免老人家过度悲伤,亲人们暂时没有将四爷爷去世的噩耗告诉他。父亲们询问了他近期的身体情况,简单交流后,都不约而同地说要先去草地游玩,返回来再一一探望长辈们。期间三爷爷还惦记着他的弟弟,听说他的四弟摔伤了腿,再三叮嘱我们去看看他的弟弟,说他不能再摔跤了。这个善意的谎言让我为之动容,从小到大、到老,还有什么比手足之情更珍贵呢?</h1> <h1>  离开三爷爷家,在招待我们用餐的大叔的带领下,我们直接前往满都拉草原四爷爷的故地。七月的草原因干旱略显贫瘠,大部分地方草长得并不旺盛,一路牛羊成群,偶尔有骏马奔驰,每隔几里地住着一两户人家。此时再听草原的歌,像绸子一样从略带忧伤的情绪里抽出来,海海漫漫。草原上庄稼的长势,扑面而来的清凉,马头琴的长调,仿佛能揉碎草原上冗长的风,寂寞而空灵,沧桑而惆怅。空旷的草原正如我空旷又沉重的心,一路驰骋,怀揣着对即将见到的众多亲人的期待,又有送别四爷爷的悲情。</h1> <h1>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四爷爷家,远远就望见大门旁的灵棚,白色的挽联在风里飘荡着。下车后,四爷爷的儿子女儿及家人披麻戴孝迎了过来,我的眼睛蓦地就热了,和爹爹姑姑们问候过后,我们一起走到灵柩前烧纸叩头,亲爱的四爷爷的遗像静静地立在那里,犹记得去年冬天他和孙子、孙媳回老家探望游玩的情形,短短数月便阴阳两隔!悲伤的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人的一生,难以意料的事情太多了!烧完纸,我们先到四爷爷两个儿子家里小坐,不一会儿就到了中午用餐时间,期间认识了四爷爷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孙子及外孙们,以及二爷爷的二儿子、大女儿、二女儿及孙女......众所周知,草原的人喜欢喝酒吃肉,所以中午首先吃的是手把肉就烧酒,喝的是39°的低度酒,酒杯是一两四的一次性塑料杯,“一口一个,干了!”,在这样的节奏下,兄弟们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开怀畅饮,中午父亲喝醉了。</h1> <h1>  在中午吃完饭和晚上吃饭的间隙,二爷爷家的二爹带我们看了他们的草场。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说话简略,和自然、天空、动物的对话远远多于和人的对话,与天地的交流远远比与人的交流自如。带着一丝醉意,二爹指着远处的马群和羊群,骄傲地说,那些都是咱(za三声)们的。草原的亲人大都有二三百只羊、几十匹马和几十头牛,每天的生活也就是放牧、割草、种地。爹爹们把自己的牧场和田地打理的非常好,靠日复一日的勤劳都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h1> <h1>  内蒙的葬礼很简单,但晚上有一个环节很隆重,叫做“叫夜”(口里一般叫“送灯”,形式一样,但含义相反,其实都是告慰亡灵的一种做法)。夜幕降临后,所有亲戚朋友结伴出行,走到距家一里地的十字路口,烧一堆柴火,所有前来吊唁的人围着火堆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转罢开始慢慢返回,边走边把沾油的玉米芯点燃放在道路左右两旁。返回的过程比较漫长,每走一百米左右便要停下来烧堆柴火,而这个时候便是鼓匠大显身手的时候。两班鼓匠轮流上阵,边吹边唱、边喊边跳,像在比拼又像在合作,悲亢的乐声此起彼伏,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那天是七月十八日,月亮依旧很圆很大,静静的挂在天上看着亲人为即将入土的四爷爷作最后的祈祷。一个多小时回来后,当天既定的程序基本结束,将近十一点开始夜坐,到了晚上所有的亲人基本聚齐,父辈们兄弟11个,姐妹7个,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十几个,没有隔阂,没有距离,大家即刻打成一片,血缘关系真的是神奇!于是,还是那低度酒,还是那一两四,还是那“一口一个,干了!”当晚,我二哥、二爹喝醉了(醉相不再赘述......)。</h1> <h1>  第二天上午出殡,我们都去了墓地,送别四爷爷最后一程,安葬后,我们和草原的亲人合影留念。用罢午餐,该启程返回达茂旗了,临走的时候,四爷爷家的大爹几度哽咽,含泪反复叮嘱我们有时间一定再来草原。依依道别后,车子缓缓离开,我回过头看到亲人挥别的双手、眺望的目光,心里默念着,亲爱的家人们,我们一定还会再来,因为这片草地上,有世世代代舍不得、忘不了、剪不断的西口情!</h1> <h1>  返回达茂旗已经临近晚上,我们又到了三爷爷家,和三爷爷的家人们共同吃了晚饭,聊了很多,聊过去,说现在,谈未来。许多往事已如烙印一般,烙在了老人们的心上,三爷爷即使有时神志不清,但说起过去“走西口”到内蒙生活的情景,说起“口里”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次日早晨,我们去看望了父亲的二妈,老人家身体康健,精神抖擞,但从饱经风霜的脸上仍可看出岁月的沧桑。临行前,我们又去来时的稍麦店吃了美味的稍麦,因为这是内蒙别具特色的“硬早餐”。三天的时间太过短暂,无法与每位亲人过多的相处、交流,只是匆匆间的互相问候、彼此间的深深祝福和对下次相见的殷切期盼。</h1> <h1>  亲人们,让我们下次再见吧!请允许我用这简略的文字记住这段岁月、记住情分、记住温暖,记住草原的宽广、记住你们的容颜,记住那间简单的小屋和那缕清爽的秋风,还有我们之间那流淌在血液里浓浓的亲情!</h1> <h1>  亲人们,衷心祝愿你们的生活越来越好,祝老人们健康长寿,也万分地期待和欢迎你们回来,因为这里有我们共同的祖脉、共同的根!</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