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p><p> </p><p> 大舅家里屋的山墙上,挂着一条用枣木作杆的牛鞭子,那是大舅年轻时候经常借助并且引以为傲的交易工具。大舅是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的一名牛经纪,他挥舞着这枣杆鞭子,在乡间的会上帮助买卖大牲口,促成了数不清的牲口买卖。</p><p> 那些年里,农村的传统庙会或物资交流会多在冬末春初。为了赶会,大舅在天色还没见明的时候就起床准备,一大早就动身,一走就是一整天。他通常上身穿一件半厚的毛呢外褂,里头套一件薄袄,宽大的外褂通常不系纽扣或者系上两三个。下身的裤子也宽宽松松的。这装束是大舅作为牛经纪的特色。牛经纪从打扮到装备,有一套标配,算起来有三样,一样是长褂,一样是草帽或竹帽,一样是牛鞭子。</p><p> 长褂就是大外套,不仅衣服宽大,袖子也长。那长袖通常是向上折叠,俗语说是“扁起来”。大舅经常工作的牲畜交易市场上时兴摸码子,用得上这样的宽大衣服。经纪与买方或卖方在长褂的前襟下或者长袖中比比划划,主要是讨价还价。交易完成前要讲价钱,又不想让第三个人听到,就摸码子,交流几个回合后,完成讲价。这样用手指进行沟通,对于男人来讲很是方便,只要懂得码子,几个回合后,就讲妥了价钱。</p><p> 买卖牲畜的人不一定都得是男性,女人上会买卖也是很正常的,有的是因为女人中用,有的是因为男人不在家,还有的是失偶。这些女人到会上,能独自决断买进或卖出。为了应对这样的女掌柜,像大舅一样的经纪们都还要准备一顶草帽或者竹帽,无论春夏秋冬,在会上戴着,方便与女掌柜摸码子,双方伸出手,在帽子之下摸。</p><p> 经纪还要有一条牛鞭子,这是经纪身份最显眼的标志。鞭杆比平时下地干活赶牛的鞭子杆短一些,有半米左右。整条鞭子分三部分,一部分是鞭杆,一部分是鞭身,一部分是鞭梢。鞭杆是木质,由木匠制作,鞭身和鞭梢由皮匠用“熟”成的牛皮制成。</p><p> 我们宝丰本地没有人会做完整的牛鞭子,所用的牛鞭子都是买来的。县手工业管理局(后来叫二工局、二轻局)曾在各公社设的有门市,专卖手工制品,做毛笔的、刻章的、做锦旗的、钉驴马蹄扇的、做牛脸绳的等等小手工业从业者,在社会主义改造时期转为公办单位的人员,主要分布于各处的门市。因为我们本地人基本不会处理牛皮,所以这些门市里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是外地人,新乡、长垣一带的居多。平时,包括牛鞭子在内的各种手工制品在门市里卖;遇到有会,店里也会派人到会上摆摊,增加销售量,方便购买。</p><p> 鞭身,有的由两根熟牛皮条辫成,有的由三根辫成,还有的由四根、五根辫成。鞭身的前头,预留一个小葫芦样的活䙌(kui,音同“馈”)儿,里头有一根又短又细的皮条,系住鞭子河儿(鞭杆小头刻成的小沟儿,便于嵌入),一紧,便使鞭身牢牢地固定在鞭杆上。鞭梢用割得很细的熟皮做成,不辫,松散的两三根,连接鞭身。鞭子经常用,费的主要是鞭梢,甩时间长了鞭梢会用尽,再买一条换上。</p><p> 牛经纪的鞭子,更多的是具有一种象征意味,代表了身份,所以经纪们每个会都带着。大舅枣木质地的鞭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后端有一个突起的圪垯,便于操持,在看牲口的年龄时还可以用得上。那挂在山墙上的钉子上的鞭子的枣杆,用得久了,油油地泛着红光。</p><p> 在传统庙会和新兴的物资交流大会上,耕牛、骡子、马等大牲口的交易重要而频繁。有的家庭干农活需要借助畜力,有的家庭通过饲养育肥再转手卖掉增加收入,买和卖就成了很常见的活动。整个会上,“牲口市”的分量很重,占地的面积比起箩头、扫帚、面盆、锅碗以及农具配件之类交易场所占地的面积要大得多,这使在牲口市上唱主角戏的牛经纪显得非常重要。</p><p> “大牲畜的交易,靠的是行户,就是我们这样的经纪人。我们可都是在市管所落的有名的。”大舅曾经对我说起过,他们几个牛经纪在市管所里备过案。“您舅干的这是大行,烧着哩!行户有好几种,有大行,负责交易牛马驴骡等大牲口;还有小行,交易的是羊猫猪狗;还有猪娃行,买卖猪娃儿:哪个都比不上这大行,俺可是吃得开着哩!晌午总是有人请吃饭。”“别人叫我们‘经纪’,牛经纪、骡马经纪、羊经纪、猪娃儿经纪,我听着都不好听,还是叫‘大行’听起来顺耳。”说这话的时候,大舅常常神采飞扬。</p><p> </p><p>二</p><p> </p><p> 在我们本地老乡的话语系统中,牲口市的名称叫“牛绳”,穿过牛顶盘直接用以牵牛的长绳反而不叫牛绳,叫“牛纼”(zhen,音同“镇”)。所谓“牛顶盘”,是位于牛顶盖位置的铁质圆环。牛顶盖,相当于人的印堂。以牛顶盘为核心的牵引系统,一般都是用牛皮做成,统称“牛脸绳”。牛脸绳上接牛角,下连牛鼻棬,有两条绕过牛耳朵连接牛角和牛鼻棬的细绳,叫络绳。牛鼻棬算是一头牛的制动设施,由倒着的大写的倒“U”形铁条和一根成年人中指般粗的竹棍或木棍组成。抓住牛鼻棬,就是抓住了关键。俗语说:“肉里包根竹,两头打铁箍。天旱不下雨,经常湿漉漉。”最能描述牛鼻棬这东西。</p><p> 通常,大舅会把自行车扎在路边的车子群——那时候自行车还不是很多,普及和基本淘汰都是后来的事了——右手伸进大褂的衣兜,右臂打一个弯,这样,他就像一个站立的“P”字;用左手把枣木鞭杆向“P”字的空白处一捅,那鞭杆便穿入右臂,稍一用力,夹住;左手也插进衣兜,再挪几下,枣杆便均匀地被两臂夹在身后,仿佛有两个并傍的“P”被一根细棒穿连。此时,大舅挺胸扛肚,就像背一个矫正体形的“背背佳”,他像欲飞的蝴蝶,两翅微晃,也像大月份的孕妇,既威武又自豪。大舅向左下、右下方各睄了一眼,觉得两端外露的长度差不多,便背着鞭子,气宇轩昂地走进牛绳。</p><p> 各种各样的打招呼从各个方位涌来,好像大舅就是舞台上的明星主演,一出场就有人捧场——看起来,有好多打招呼称大舅为“哥”的人都比大舅还老呢。大家嘻嘻哈哈地叫喊几句,算是彼此寒暄过了。</p><p> 有人请求大舅帮忙看一头牛,也有人请大舅帮忙出掇自己的马。还有的告诉大舅,今天是要牵着牲口来“样样绳”。样,就是不打算卖出去,只是牵着牲口到会上,通过与别的牲口的比较,估估自己的牲口值多少钱。大舅通常是耷拉下眼皮,目光向下,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他们“要啥样的”“准备出多少钱买”之类的话。要买牛买马的赶紧凑到跟前,压低声音,告诉大舅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性别、牙口(年龄)、腿劲、体格等等,有的甚至提出要什么毛色、已经看中了哪头哪匹之类。要卖牛卖马的,会悄悄地通过摸码子告诉大舅他的底线。摸码子时,大舅会把鞭子搭在肩上,腾出手来摸。</p><p> </p><p>三</p><p> </p><p> 大舅是方圆十来里有名的牛经纪,一根枣杆鞭子不知道让多少牛马挨了打而主家敢怒不敢言。</p><p> 大舅要想帮谁做成买卖,比如买一头牛,就会抽出枣杆鞭子,照着拴在路边的一头牛的屁股用力摔打:鞭子没有抖开的,是一记闷棍,打得那牛呲牙咧嘴;鞭子已经抖开的,一鞭下去,那牛也惊惧十分,挣扎着怒望。有的牛挨了打当场就会发作,要么回头要抵顶,要么尥蹄子就踢人;有的牛挨了打慌忙躲闪,或者闷不作声。这样,一棍子、一鞭子下去,那牛的德性、脾气就表现出来,大舅的心里就有了判断。</p><p> 牛的主人见牛挨了打,本意都是非常恼火的。在当时的农村,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往往是一家的经济支柱,家家户户都把自己的牲口看得十分金贵。要是别人打了自己的牛,肯定不依;但行户不一样,他不打你的牛,你的牛就没有可能卖出去,挨了他的打,牛才有可能被交易。这似乎成了行规的一条。打得轻重、要打几下,都随行户的意,买卖不是还得指着他们才能完成吗?牛经纪打自己的牛,主人即使怪心痛也不敢吭声。</p><p> 打过牛,大舅会问主家卖牛的原因:“这牛咋了?”那人嘟嘟囔囔,不敢大声,好像很输理似的说:“——不吃。”“我说咧,把牛喂成这!”大舅的指责中带着怜惜。那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说话。大舅问多少钱,双方就进入摸码子的环节。大舅有时候会说:“多了吧?”然后再摸几个回合。大舅心里有了底,会考虑谁交待的价位、牙口,谁交待的毛色,各种因素像过电影一下,排列,组合,思考能促成哪一桩。</p><p> 牛经纪会接受各方面的请托,有买的,有卖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