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经纪（下）

刘宏民

只是来会上只是“样样”的，不一而足。对这些人，大舅可谓因人施策。一会儿对这边交待：“我给你找来买家，尽着往上说，你可不能一口答应，得使使劲。不过也不能把劲使脱了。”一会儿对那边交待：“你一会儿可得使使劲儿，不能表现出来急着要。”

大舅若是觉得哪个牲口符合哪个买家的预期，就会向那买家交待，重点了解哪头牛或者哪匹马，便于下一步行动。比如，他觉得有一头黄牛符合买家的心意，交易很可能会做成，就会从树上解开牛纼，叫那人：“来，看看这牛！”因为提前接受过大舅的指点，那人便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慢吞吞地踱过来，走到黄牛的前头，掂起牛鼻棬一提。那牛微微仰头，像是咧嘴大笑一般，露出牙齿，配合他的检查。大舅持鞭上前，左手掰住牛嘴，右手便将枣杆的大头往牛嘴里探——据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牛嘴突然合上伤了手——买家、卖家，以及他们同行的乡邻或朋友，还有单纯看热闹的，一齐凑近看。大舅招呼旁边的人握了鞭杆，自己一手抓紧牛鼻棬，另一只手从里向外照着牛舌一捋，捋得那牛涎水外流。大家都看在眼里，但都不说话，不评论，不交流。

大舅心里已经有了数，开始分别向买卖双方作工作。低声对这边说：“你看你把牛喂成啥了，还不吃，再喂俩月还喂出事哩。就这价钱还得我费口舌说！”悄悄对那边说：“那牛我了解。他是不会喂！那牛一跳槽，你敢把草、料给它搁上？不出一月就得长膘。把身上的坑喂起来，再过两仨月，挣二百块钱没有一点问题！到麦罢挣不到这个数，卖不了，你就找我！我给你牵走。”

大舅把鞭子搭在身上，边摸边说：“他要的是这数。”“他出的是这数。”有时候摸码子式的谈判进行得比较艰巨，还会说：“这整儿？”“这零儿？”把数字精确到十位，比如1150或者1370，都要先比整数再比零数。还有个别时候，大舅会跟卖家商量：“叫他再买两盒烟算了。”如此这般，码子摸过几个回合，双方都满意，就算促成了交易。

也有个别时候，大舅说了几个回合仍然说不下，又估摸这宗交易能实现，便佯装生气，斩钉截铁地对卖家说：“你甭说了，我就当你这一回家儿！”拿鞭子一指买家：“你，就这，开票去！”好像摘了生瓜，好像强买强卖，好像两厢都不情愿，勉勉强强地答应并完成了这场交易。买家走到市管所的交易桌前，开票，办手续，缴款。

牛经纪是牛绳上走得最晚的人。等别人都走了，当天到会的几个经纪聚集到市管所的工作桌前，结算当天所做成的买卖的提成，就是交易费。据说以前抽取交易费的比率很高，最高时达到交易价的2%，后来，随着物价上涨，交易费的提取比例有所下降，至千分之三左右。每个会上，干得好的经纪可以提成五七十元，甚至超过一百元。要知道，当时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每月的工资还不到200元。

 

四

 

在会上，“大行”的行动简直可以用“横行霸道”的词来概括，又是吆喝人“过来！”又是打牲口，谁也不敢吭气。他拿着牛鞭子，连捣带演，好像不偏不倚，又好像谁都欠着他人情。买方心想：“要不是碰上这主儿从中说合，人家这价钱可不会卖给我。”卖方心想：“咱那牛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要不是某某行户，哪能卖出去？这可是人家的面子在顶着哩！”有时候，牛经纪还能架起人情关系，让买方先欠着账，到指定的日子再还账或者结清余款，还真是有面子。正因为这些，在乡间，逢上喜庆事，牛经纪因为人脉广，能联络各方面的人，往往被请上重要位置，要么主座之一，要么陪重要客人，风光一时。

我曾经问过大舅，卖家都说了牛不吃，那不是要死了吗？当经纪的，介绍给谁一头病牛，喂不了几天喂死了，买家岂不要埋怨经纪一辈子？还有，你在会上有声有行，批评这个，贬低那个，最终促成生意，好像双方都还承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舅说，牛其实相当结实，轻易死不了。牛养得瘦，主要是饲养的方法有问题，换了一个主人，让牛跳跳槽，换了饲养方法，说不定那牛很快就会变样子，脱胎换骨一样。当然，也有因为生病而瘦的，治治也会好，死掉的只有极少数。

大舅说，自古以来，只要有交易，就有行户。解放前，行户的权利很大，买卖双方都不见面，就靠行户在中间摸码子完成，买家出多少钱、卖家得多少钱，行户抽多少利，买卖双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解放后，大概在二十世纪60年代，县里成立市管会，在各公社都有腿儿。市场行为规范了，行户就成了不拿工资的工商人员。咱当地的习惯，出门办事，大家总想着找个熟人，实际上熟人只是起个中间作用。牛经纪作为大家共同的熟人，起的也就是在中间介绍和调停的作用。摸码子的方式作为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老风习，在交易市场上被保留下来，有经纪人的部分原因。我出于对摸码子的秘密的好奇，详细询问摸码子的规范。大舅说，码子跟算盘的有共通的地方：十、一百、一千、一万都伸一个向上的大拇指，表示“一”；伸开中指和无名指，就是二十、二百、两千；一次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就是三十、三百、三千；蜷了食指，剩余四指表示四，但在实际操作中，更常用“虎牌四”，就是把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四指伸出来，表示四十、四百、四千；满把手伸开，是五十、五百、五千；六是大拇指与食指对捏，形成一个小椭圆；七用大拇指与食指、中指表示，但不是静止的，摸码子的时候，食指、中指与拇指忽开忽合；八是大拇指与食指完全打开；九是食指上部蜷弯。俗语有“六捻子、七撮子、八叉子、九钩子”的说法，是对六、七、八、九的形象比况。在当时的背景下，也很难用上“万”，所以，码子表示的多是十、百、千的倍数。我还有疑问，大舅一一解答了。比如，能不能不经经纪私下交易？大舅说，一般不能。不认识的两个人，在牲口绳外交易，很难保证牲口来路的正当性。要是偷来的牲口怎么办？所以私下交易是存在风险和后遗症的。不经中间人说合的熟人之间的买卖行不行？也不妥。熟人之间的买卖，其实永远存在争执，一方总觉得自己出价高，一方总嫌自己卖价低。一旦交易做成了，谁欠谁多大的人情，这人情到底该不该欠，都是问题，心理总是不平衡，长时间纠结，还不如找个经纪人来平一平。何况还有“牛是一样牛，一头找两头”的说法：用于耕作的牲口，即使个头差不多，不太懂行的人觉得是一样的，在懂行人看来，论干活，有的牛两头都抵不上一头牛出活儿，还真有人情愿出超出一倍的价格买好牛。所有这些，都需要由懂行的经纪人出面，凭眼劲，凭经验，凭心思解决。经纪人的作用，大致就是在中间，说买家出价太低，说卖家要价太高，怀着善意两头说瞎话，让买方认可，让卖方认可，使大家心理上都达到基本平衡的状态。

其实人间的许多事都是在追求和寻找平衡。人们起早贪黑地出门、返家，发起事，处理事，解决事，哪一项不是为了寻找平衡呢？因为有差距才会不平衡，因为要弥补差距，才要寻找平衡，才有各行各业的追求和进取。人生的意义，也正是在寻找和追求平衡的过程中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

如今，大舅年纪已大，早已经放下了他的鞭子，不作牛经纪了，但他经常会把枣杆鞭子取下来把玩一番，有时候还甩上几鞭子。枣木鞭杆上红色的光韵因而还被长时间保留着，油油的，仿佛那枣木会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