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半夜醒来,借助窗外昏暗的灯光,看到母亲仍木雕石刻般地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br> 许多年后,我不仅知道了母亲是作为内定右派遣返回乡的,还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个夜晚,母亲的心灵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与挫伤!她瘦弱的身躯里,一定激荡着委曲与无奈,担忧与愤懑的汹涌浪涛!厄运终于没有放过她!艰难和困苦将与她如影随行!<br> 天刚发亮,我就醒了。见母亲不在房间,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门。<br> 晨曦初现,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美丽的校园。几个学生在操场晨练。我没看到母亲的身影,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她远远地站着,正与一位女同学聊着什么。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等着,不忍打搅她们最后的交谈。<br> 与那位同学挥手道别后,她艰难而缓慢地往回走,脚步很沉重,仿佛戴着镣铐。她左右顾盼着,四处逡巡着。似乎要将这里的一切都铭刻在心间。<br> 母亲对这个美丽的校园怀有极深厚的感情。在这里,她培养了一茬茬的莘莘学子,几乎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也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她对学生的爱学校的情,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子!<br> 即将离去的她该有多么的不舍与无奈!<br> 上午,学校雇的车夫拉着一辆架子车来了。我们娘俩提着行李走出来。看到许多人来送行,乌泱泱的站了一片。张老师与她弟弟也来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姐弟两人泪眼婆娑,最为悲伤!<br> 娘俩坐上架子车,由车夫拉着,在人们的依依惜别中离开了校园。走了老远老远,学校大门早已看不见了,她还下意识地频频回望。<br> 三天后,终于回到继父的家乡。<br> 这是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村内全是破旧不堪的草房。走进继父家昏暗潮湿的屋内,一股霉味混合着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肮脏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室内没有一件象样的家俱。只有一张坑洼不平、布满裂缝、已经看不出木头本色的小饭桌摆在门后,缺失的一条腿,由几块碎砖头支撑着。<br> 母亲并没有歇息。她已经去了灶房。我也走进了小小的灶房,看到母亲正在忙碌。灶房十分简陋:一口大铁锅固定在没有烟囱的炉灶上。装满井水的水缸放在门边,上面浮着一只舀水的水瓢。墙上挂着锅铲与炊帚。墙洞里放着一罐盐和一罐自家做的酱黄豆。小麻油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玻璃瓶内,已经所剩无已。燃烧的豆箕在炉灶内噼啪作响。浓烟从灶口不断窜上来,灶房内顿时弥漫起呛人的烟雾。<br> 晚饭很简单,三条腿的小饭桌上,放着一只装满高粱饼子的筲箕。水烧开后撒上一把干面粉搅和而成的稀饭,一人盛了一碗。一小碟酱黄豆作为下饭的菜肴。<br> 我转学来到集镇上的小学。在这所小学里只就读了两三个月就毕业了。<br> 升初中的考试结束了。尽管考了全县第二,并没有被录取。原因很简单:右派的孩子无权升初中。<br> 以前时常在心中描绘过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当教授,最起码当个工程师。但现在,一切化作了泡影!<br> 我极其沮丧地躲开众人,坐在屋后的一棵大枣树下沉思默想,心中一片酸楚。<br> 回乡的三个多月里,亲眼目睹了农村贫穷落后的现状,远远超出了原先的想象。农民们实在太贫穷!农活也实在太劳累!这里物质条件匮缺,精神生活贫乏。何况我极不情愿地要与既憎恶又惧怕的继父一起生活。真是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br> 若是象这里的农民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辛劳,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苟活着,毋宁去死!<br> 我想离开,却无路可走。我想飞走,却没有翅膀。只有心中的一片茫然。没有出路!也看不到希望!<br> 我该怎么办?我一边问着自己,一边用指甲狠狠抓挠着发际,牙齿紧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br> 深深的绝望啃噬着我的心,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用力地撕扯与揉搓,感到一阵阵的抽搐与疼痛!<br> 突然空中响起几声沉闷的雷声。我扬起头来,见几朵乌云正在聚集,遮蔽了太阳。天色变得一片灰暗。<br> 随着一声闷雷的轰鸣,铜钱大的雨点自天而降,敲打着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地面被雨点敲击出无数的小坑。不一会儿就大雨如注。顿时地下泥水横流。我从泥泞的地下站起身来,浑身已经湿透,但并不想移动脚步。扬起了脸,任凭如注的雨水冲刷着发烫的脸颊。<br> 正在此时,见母亲撑着一把破伞急切地向我跑来。破雨伞并不能挡得了倾盆的大雨。她已经浑身尽湿。我跑着扑进母亲的怀抱,不禁失声痛哭。<br> 母亲搂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平静地说:孩子,不要哭,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转不过的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br> 大雨已经停息了,乌云识趣地裂开了缝隙。明亮的阳光洒了下来,照在浑身湿透的母子二人身上,让人感到阵阵暖意。<br> 乌云正在迅速消散,似乎比聚集时更为迅疾。蓝天经雨水的冲洗,显得更加湛蓝。几朵白云飘来,炫耀着自己的洁白。雨水洗净了树叶上的尘垢。如伞的树冠,一片苍翠欲滴。<br> 世界依然显得美好,也许并非想象中那么暗淡!<br> 母子二人站在阳光下,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太阳仿佛心疼这对衣衫尽湿的母子,发出更加明亮炽热的光芒。<br> 我想起了回乡前的那个夜晚。母亲尽管无比哀伤,却没有流泪。眼睛里甚至不见泪花。当年许多右派老师走上了绝路,母亲却从无轻生的念头。回乡以来,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不公,随遇而安地应对着农村生活面临的各种艰难与不适。默默承受着心灵的巨痛,超出体力的辛苦劳作以及人们歧视的白眼。她没有叹过气,不曾皱过眉,更没有流过一滴泪!<br> 她摘掉了长年佩戴的眼镜,脱掉了教师的衣装,穿上了当地的粗布衣衫,卷起裤腿,撸起袖子,与农妇们一起下地干活。她比一般的娘们干得更欢实、更卖力。她的双手磨出了血泡,回家将血泡挑破第二天接着干。终于手上起了老茧。每天,她都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弯着腰一步一挪的走回来。我放学后等着她的归来。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走着,看着她日渐消瘦与疲惫的面容,心疼难受得无以复加!<br> 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看起来孱弱无比,却有着强大的心灵!我自愧弗如!<br> 我的心中升腾起对母亲的崇敬!回想起刚才毋宁去死的闪念,感到一阵羞愧!<br> 我望着母亲的眼睛,笑了。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此时阳光更加灿烂。我抑郁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br> 我开始正式当农民了,年纪小了点,队里先安排放牛。每天早早地将两三头牛牵出牛圈,将它们牵至路边或沟渠旁,看着它们寻觅啃食着青草,防止它们偷偷地跑到田地里祸害庄稼。烈日炎炎,在毫无遮掩的路边渠旁,只能任由太阳暴晒了。一天下来皮肤被晒出了好多的水泡,令人疼痛难忍。<br> 那年阳历九月初,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在南京工作的三姨知道我没考上初中,说服了姨父,决定让我到南京读书。收到她的来信,我与母亲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br> 九月下旬,我踏进了陌生的南京城。并在第二年,考取了南京的重点中学—南师附中。<br> 初中二年级放暑假期间,我回了一趟已经离开三年的老家。母亲明显变黑也更加瘦弱。她已经习惯了农村艰苦的生活。那一年正是三年大饥荒的最后一年,她们好不容易挺过来了。继父的父母及大哥都死在了饥荒之中。若不是姨舅们的接济,母亲及下面的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也可能难逃一劫。<br> 几年未见的继父也苍老了不少。他对我很客气。我已经不再记恨他了。经过了长久的酝酿,我终于对着他轻轻喊了一声爸爸,让他感动得眼圈发红。父子一笑泯了恩仇。后来两人还挺聊得来。继父当年任教时也是深受学生们喜爱的老师。母亲欣慰地看着我们,舒心的笑容浮上了面颊。<br>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就很少回去看望母亲了。高中毕业后仍然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没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与南京一千多名高初中毕业生们一道,支边去了新疆。在塔里木盆地深处的一个农场里,度过了将近二十年战天斗地的艰苦岁月。在新疆期间,也就回家看望过母亲三次。其中第二次看望她时。她已经回到了令她二十年魂牵梦绕的那个美丽的校园,以五十七岁的高龄重新走上了讲台。<br> 近来,我从网上搜索到以下这段对右派分子评价的文字,认为比较贴切,也较为中肯:<br> “右派分子”虽然从此成了历史名词,但“右派分子”当中绝大多数从历届政治运动中“死里逃生”的知识分子,已被世人所公认为中华民族的脊梁,社会良心的典范,学人人格的楷模。回忆和缅怀“右派分子”的文章论著更是层出不穷。历史永远记住了他们,许多“右派分子”用自己的正直的社会良心、高尚的知识分子人格、问心无愧的坦荡心态和因此为之付出的蒙冤受屈22年惨痛人生代价换来了名留青史的不朽!<br> 我以此文祭奠业已仙逝多年的右派母亲。祭奠其它已经逝去的所有受迫害的右派份子们!并对所有依然健在的右派份子们表示由衷的敬意!<br> <br> <br> <br><br></h3> <h3>99年与母亲合影</h3> <h3>12岁小学毕业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