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父亲之务实</p><p>父亲拍照片时从来不笑,一脸的严肃。甚至给人板着脸、在生气的印象。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笑?父亲反问我,对着镜头有什么好笑的?于是我明白了,父亲是太真实、太务实!父亲不会为了拍照片强挤出笑样。对父亲来说,笑,是需要有明确内容的。想拍到父亲的笑容,便只能是抓拍了,而且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父亲不是一个面带微笑的人,必须确有想笑和可笑的事,他才会明显地笑一下。</p><p>父亲的务实还表现在他从不与他人作任何方面的对比。有一次,父亲感叹自己衰老了,很多事做不成了,情绪有些低落。我说,年纪大了能不病不痛就很好了,您的有些老朋友多年卧病在床,那才难受呢。父亲说,别人卧病在床并不能解决我衰老的问题,这完全是两码事!父亲绝对忠实于自己的切身感受,不接受任何没有逻辑关系的自我欺骗和心理安慰。</p><p>父亲不屑于看不见摸不到的事。我曾试图和父亲聊聊宗教,还举例说爱因斯坦等大科学家都信基督教呢。父亲说,那是外国人的习俗,并说自己童年时在教会学校每天早上也要按规矩祷告。父亲只把宗教当成一种劝人向善的“规矩”,却不相信看不见的神。父亲不接受、也不需要这样的精神寄托或慰藉。在父亲看来,守规矩、讲道理是教养,比宗教更实在。我又列举生活中的一些奇异事件,父亲用“或然率”作解释,丝毫不信什么鬼神报应之说。</p><p>有一次,我们说起年纪大的人不必在意什么保健了,想吃什么就尽管吃。父亲马上表示反对。他不觉得老了就可以放纵,因为有害就是有害,和年龄无关。于父亲来说,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是符合“道理”的。</p><p>父亲从不看小说,几乎不看电影和电视剧。他的理由非常简单——那是假的!父亲只看科技频道的纪录片,对投身于科考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尊重。</p><p>父亲几乎没有人文方面的常识,觉得“撒哈拉沙漠”很耳熟,以前好像听说过;父亲还认为丝绸之路在日本,因为多年前有个日本乐团演奏过《丝绸之路》的曲子。父亲对地理基本一无所知,更不懂历史,但父亲认得常走的每条路究竟有几公里。六十年前他的自行车就配有记速器和路码表。父亲的思维或许局限,却有明确的兴趣偏向和知识偏向,他真是在“钻研”——盯着一个感兴趣的点往深处走,遇到障碍再去学习相关知识。</p><p>父亲并非无情,却不会处理这种虚化的“感觉”。无法触摸、不能精准量化的事,对父亲来说很是困惑,最后父亲会把“情”作理性化处理,就常常显得不“通情”而“达理”。正是这种思维,使父亲忍不住指责奶奶的过错之处,于父亲来说,孝顺终究排在道理之后。</p><p>我很奇怪,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会喜欢音乐,还会作曲。后来渐渐明白了,父亲懂音律,懂旋律和节奏产生的形式美感,但通常不在意音乐中的情绪。父亲说,俄罗斯音乐多为小调,听上去比较忧伤一些。父亲这样跟我解释小调和大调,但并不深谈情绪和情感,仿佛忧伤只是俄罗斯人的习惯而已,自己即使演奏,也不会有带入感。</p><p>父亲作曲,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写实。他写的夏威夷吉它曲《海水》,一听就能感受到躺在小船上、阳光明媚、水波荡漾的画面,就像一幅功底扎实、极其写实的画。父亲对美术的理解也是这样的,“画得像”最重要(所以父亲完全不屑、不懂什么印象派)。父亲不关心别人的感觉,贝多芬再伟大,和父亲毫无关系,他不会因为别人说贝多芬伟大而去刻意了解。如果一首曲子和他的理解、感受一致,他才会说那是好的、好听的。至于是谁作的他基本不在意。父亲不会在别人的作品里找共鸣,他总是努力自己表达自己的感受,或许局限,却格外真切、朴实。父亲欠缺的某些常识,恰好成就了他的独树一帜。</p><p>父亲极其自信,这种自信不是来源于和旁人的比较,或者旁人的认可,恰好相反,是来源于对旁人的无视,他完全专注、投入于自己在做的事情,丝毫不受环境和他人的干扰。有一次电视台采访父亲,内容是关于咖啡和父亲的小发明。我们都有点担心,怕父亲不善言辞而尴尬。哪知父亲眼中既没有摄像机,也没有观众,他专注于讲清楚自己的道理,讲得朴实、简练、逻辑分明,一看就是实在人说实在话,丝毫不配合节目的表演性,硬是把一个普通故事片变成了精彩的科教片。</p><p>父亲现在90岁了,记忆力严重衰退,但依然务实,在父亲看来,万事万物的背后都是有原因和道理可寻的,只是父亲已经无力穷尽这些奥秘。现在,父亲是一个越来越固执己见的老头儿了,但如果懂他,他就是可爱的。</p><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