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一章 序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子夜,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眨着疲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我走进树影婆娑的农家院子,用井水洗脸、刷牙,井水冰凉细腻,散发出土地的芳香,我的身心感到异样的清爽。 </p><p class="ql-block">带着这种芳香和清爽,我仰面朝天地躺在的床上。木板床只铺了一张竹凉席,硬邦邦的,枕头也是硬邦邦的,顿时,我有一种躺在土地上的感觉。久违了,躺在地上的感觉。我有意地翻来倒去,像烙大饼一样,将身体重重地拍打着凉席,发出啪啪的声响。我在寻找一种睡觉的姿势,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一种适合于今晚情况的睡姿。最后,我极力伸展着困倦的四肢,思维随之在夜色中飘荡。</p> <p>第二章 蟋蟀</p><p><br></p><p>万籁俱静,大地沉睡。在淡淡月光的夜色中,一只蟋蟀在窗外独唱着小夜曲,音调圆满,响亮而悠扬,明朗而精美,十分的悦耳,而且延长之处仿佛无休止一样。不一会,引来了蟋蟀们的大合唱,有领唱、有混唱,或高或低,或奔放或缠绵,相互配气,此起彼伏,非常的自然、空灵、动听,仿佛在开一场盛况空前的音乐会,竭尽全力地歌颂生存的快乐,歌颂夜色的美丽,歌颂赋予万物以生命的大自然。蟋蟀声穿透夜的寂静,夜因为蟋蟀声而变得美丽。呵,在这美丽的夜晚,我静静欣赏着独特的乡土音符,品味着绿色的田园旋律。</p><p><br></p><p> </p> <p>北方人把蟋蟀称之为“蛐蛐”,又名促织。蟋蟀叫时,风起秋临,节气已到,催妇人做针线女红,织布成衣,民间有“促织鸣,懒妇惊”的俚语。如此说来,蟋蟀声和布谷鸟声是一个意思,都是催人勤耕勤织的。</p><p>听着蟋蟀声,我眼前仿佛跳跃着一只只振翅而歌的小精灵。我曾听说,蟋蟀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精致的乐器。它身上有一百多个齿,均匀地嵌在两翼,四个发声器同时振动,能把音乐传到数百米以外的地方。这么说来,蟋蟀本身就是一位天才的演奏家!</p><p>听着蟋蟀声,我的眼前飘动着许多音符,然后汇成变奏曲。细细聆听和品味,发现蟋蟀最少能演奏三种乐曲:第一,悠闲的时候,蟋蟀演奏的是“畅想曲”,恬然自得,情纯音亮;第二,两雄相遇决斗时,胜者高奏“凯旋曲”,音色洪亮,长鸣不息,音量高达75分贝;第三,雄虫向雌虫求爱,雄虫低吟“抒情曲”,声调婉转,音色清丽悦耳动听,音量在60分贝以下。“三种乐曲说”,涉及到分贝这类专业词汇,我不懂,可是,我想蟋蟀声色彩斑斓,长短不一,特色各异,变化无穷,又岂止“三种乐曲说”能概括的了!</p> <p>第三章 往事</p><p><br></p><p>听着蟋蟀声,我仿佛躺在往事的床上,如烟的往事在我眼前飘动、飘动,慢慢的清晰起来。我看到十岁时脏头土脸的我,像个野狗似的树起耳朵,蹑手蹑脚地行走在残壁荒野间。在断断续续的蟋蟀声带引下,我翻砖倒瓦,四处收索,一不小心撞了马蜂窝,脸被马蜂蛰得像个大肉包,疼得我呲牙咧嘴,仍然轻伤不下火线,大有不抓到蟋蟀誓不休的英雄气概。那是个没有食品和玩具的年代,可是我们玩得很有趣。捉到蟋蟀后,小伙伴们常常会在一起比,比谁的蟋蟀个头大,比谁捉到了一个“金翅”,所谓金翅就是蟋蟀的翅膀上有一个小米粒般的金点,比谁捉到蟋蟀的“全眉全箭”,所谓的全眉全箭,就是蟋蟀的眉毛是全的,尾巴上的箭是全的。捉到全眉全箭的蟋蟀,对捉的技巧要求很高,一不小心,不是损了蟋蟀的眉,就是伤了蟋蟀的箭,损眉伤箭的蟋蟀,个头就是再大,也不威风。只有小心翼翼、瞻前顾后,技术娴熟,才有可能捉到全眉全箭的蟋蟀。捉到全眉全箭的蟋蟀,会使我们兴奋几天,并且常常得意忘形。但是,为了捉到全眉全箭的蟋蟀,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结果蟋蟀常常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使我们遗憾不已,感到十分的沮丧。如果能捉到几只蟋蟀,我们就会感受到一种守猎丰收的喜悦,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在搪瓷缸子或者瓦罐里垫上一些土,将蟋蟀放在里面,然后再弄点石榴籽、葵花子之类的食物,喂它。夜晚,特别是万籁俱静的夜晚,听蟋蟀在床铺下唱歌是我们童年的一大乐事。</p> <p>在南城墙根,有一个姓黄的老头,很有名气。他的尊姓大名没有几个人清楚,但是一提到老黄,恐怕没 有几个人不知道。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养了许许多多的蟋蟀,他的蟋蟀罐油光锃亮,雕有图案,十分的漂亮。别说看他养的蟋蟀了,单看他将门前那一排蟋蟀罐,就足以让我们敬佩得五体投地。老黄用的蟋蟀罐,大多是江泥陶制,也有瓷罐,瓷罐下有江西景德镇的字样,传说是明宣德年间制造的。罐状多样,有方有圆,还有扇面、梅花等等,罐面上绘有人物、龙凤、花卉等纹饰。拿到新的瓦罐,老黄先用茶水泡,再埋到土地下,三天之后再拿出来用青草擦反复擦拭,然后,用鼻子闻闻,直到土、草腥味十足,才用它来养蟋蟀。</p> <p>清晨,当我们还躺在被窝的时候,就听到街上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我知道老黄骑着自行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捉蟋蟀了。天黑以后,伴随着戏文“周仁回府”,老黄兴高采烈地回家了。现在想来,老黄实际上就是我们青春时期的偶像,我们是他的铁杆粉丝。因此,我们老想找借口和老黄聊上几句,可是老黄总不搭理我们,这让我们很伤心。有关老黄养蟋蟀的事情,我们都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有人说,老黄是个蟋蟀理论家,总结出“三、七理论”,三,就是三分捉功,七,就是七分养功。老黄说,玩蟋蟀讲究的三分捉功,七分养功。捉蟋蟀要讲究时候,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白露前后出将军”,白露是捉蟋蟀的最好时机。捉的过早,蟋蟀嫩,得天地之气不足,体弱无力;捉的过晚,蟋蟀又被秋霜所打,缺乏斗志。在荒山野岭、古刹废墟、瓦砾碎石堆中生存的蟋蟀,属于硬货,身强力壮;在杂草泥土、瓜豆菜地间生存的蟋蟀,属于软货,体虚力弱;千万别去朝阳的荒土坡上捉蟋蟀,捉到的多是一些草货,废物,没法看,钳子都张不开。捉,要讲究稳、准、轻,绝对不能伤眉伤箭。</p><p><br></p><p> </p> <p>有人说,老黄是一个蟋蟀营养师,捉到一只蟋蟀后,老黄在蟋蟀罐旁一蹲就是一晌,给蟋蟀要放好食、水,静观蟋蟀的活动。他把米和青豆研碎调制成糊状来喂蟋蟀,一次放一点,一天一换。老黄说,蟋蟀喜食这个,吃了有劲。下雨时,老黄用瓦盆接点雨水存放起来供蟋蟀喝。老黄说,蟋蟀只能吃河水、井水或雨水,绝对不能喝自来水。也有人说,老黄养蟋蟀精神都出毛病了,将新蟋蟀带到家后,三天不揭盆,在蟋蟀罐旁说话轻声细语,路过蟋蟀罐时蹑手蹑脚,怕惊了蟋蟀。老黄把蟋蟀罐放在离油、盐、酱、醋、酒远一些地方,老黄说,蟋蟀不能闻这些味道,一闻,就成为废物。还有人说,老黄是蟋蟀的教练。三天过后,老黄把蟋蟀养得全身发亮,进行试斗。试斗时,先和“残兵败将”斗,以壮其胆,增其信心。老黄说,蟋蟀是公的,好斗,善鸣。“三尾子”,就是尾巴后面多一跟箭,那是母的,不会叫,哑巴。蟋蟀,这东西跟人一样,最起码一个礼拜发一次情,发情时,夜间鸣叫,声调婉转。这时,必须放一只“三尾”,让这家伙高兴高兴,否则,上战场时,再威猛的蟋蟀则也无心作战,一败涂地。日头正午时,老黄抬头总是要眯着眼看看太阳,急忙从家里搬出蟋蟀罐,用帘子遮着,让蟋蟀晒太阳。</p> <p>中秋前后的一个黄昏,我看到老黄家门口围了好多人,据说是城北的蟋蟀大王李老汉带着他的“黑头金刚”前来挑战老黄的“琥珀将军”。消息传出,巷子里喜欢看热闹的人纷纷出门围在王家的门前。双方对阵,一个三十公分左右的油黑发亮的瓦罐摆在场子中间。李老汉坐在椅子上,手持烟斗,不可一世;老黄端着泥壶,不时品上一口,神态自如。李老汉的蟋蟀在人们的一篇赞扬声中亮相:大头宽背,黑项黑翅黑爪,整皮一色,腿爪均长,当额横一白线,配一副大白牙,威风凛凛,被誉为黑色金刚。老黄的蟋蟀闪亮出场,使人们倒吸一口凉气:头大饱满,色如琥珀,金黄斗丝,身形高厚,一副阔板黄钳,精神抖擞,振金翅而鸣,被誉为琥珀将军。</p><p>在人们的挑逗下,“黑头金刚”和“琥珀将军”对峙,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张开镰刀似的大牙咬起来。不一会,“琥珀将军”将“黑头金刚”摔了一个“泥牛啃地”,振翅而鸣,“黑头金刚”不服输,站起来,继续和自己的同类同时也是自己的敌人厮杀。“黑头金刚”和“琥珀将军”相斗,真是“棋逢对手,将与良才”,双方奋力拼搏,场面激烈,进退有据,攻守有致,忽而昂首进攻,忽而缩头防守,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输。突然,“黑头金刚”旁敲侧击,死死咬住“琥珀将军”的后退不放,一用劲,撕下“琥珀将军”的一条后退。“黑头金刚”昂首振翅,凯歌高奏,“琥珀将军”垂头丧气,瘸腿落荒而逃,败下阵来。此时,听到“啪”的一声,老黄喝茶用的泥壶落地,四分五裂。</p><p>以后再去老黄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们羡慕的蟋蟀罐,听别人讲,老黄的蟋蟀都输给李老汉了。没过多久,噩耗传来,老黄死了,我们都很伤心,据说,老黄的死与那场斗蟋蟀有关。</p> <p>第四章 尾声</p><p><br></p><p>上大学后,每逢中秋前后,我都要回到城墙脚下的那个深宅大院住上几天,特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听蟋蟀的声音,以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在生物书上看到,蟋蟀生性孤僻,独居一穴,不与同类来往,到发情期,才招揽雌蟋蟀同居一穴。两雄相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他伤。但是,人们却有意地将蟋蟀放在一个罐里,并用草驱赶着与另一个蟋蟀相斗,细想起来,这实际上是人们好斗的本性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发泄。我了解到,从宫廷到民间、从繁华闹市到穷乡僻壤,帝王将相、名流雅士,贫民寒士,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不同程度地都参与了和蟋蟀相关的活动。我还了解到,南宋时有一个名叫贾似道的宰相,写了一本有关蟋蟀的书——《促织经》,这是我国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蟋蟀专著,为蟋蟀的捕捉、识别、饲养、斗法提供了详细的研究资料,融科学性、艺术性和趣味性为一炉,形成一门“中国蟋蟀学”。同时,贾似道也在历史上也落下了“蟋蟀宰相”“玩虫丧国”的罪名。明朝有一个名叫马士英的重臣,由于玩虫误国,大损国力,史称“蟋蟀相公”。《万历野获编》记载:“吴越浪子,有酷此戏,每赌胜负,辄数百金,至有破家者”。</p> <p>后来人们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将玩养蟋分为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为“留意于物”,如贾似道、马土英之流,玩虫误国;第二境界“以娱为赌”,把斗蟋作为赌博手段,此乃“贾之流毒'”;最高境界为“寓意于物”,听其鸣,可以忘倦;观其斗,可以怡情。</p><p>我听说喜欢听音乐的希腊人仅仅将蟋蟀养在笼子里,听它的歌唱,我不知道希腊人究竟为何种境界!但是,我倒是非常喜欢这种境界。</p><p>许久没有听到蟋蟀声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记得小的时候,清晨可闻鸟鸣,夜晚能听蟋蟀声。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蟋蟀声了,与此同时却是不绝于耳的环保和绿色,嗨,想起来,真是个绿色的幽默。</p><p>现在,我只想睡觉,只想在蟋蟀声中睡去。真是鬼使神差,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刻,一个童话闪进入我的脑海。两个蟋蟀在人们的挑逗下相斗,一个豁了大牙,一个瘸了前腿。主人们一看如此这般,放它们一条生路。不久,他们在田野见了面,相互仔细看了看。豁牙说:“我们是同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瘸腿说:“我正要这样问你——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干出这样损人而又不利己的事情?”</p><p>两只蟋蟀百思不解,向一只蜜蜂请教。蜜蜂听了说: “你们提出了‘为什么’三个字,我觉得很好。凡事应当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要被别人一挑逗,你们就玩命”。</p><p>我也百思不解:蟋蟀是为了好斗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为了歌唱来到这个世界。我宁愿相信后者,同时,也怀疑后者。我想请教于蜜蜂,又怕被蜜蜂蛰着。</p><p>干脆,睡吧,枕着蟋蟀声。</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