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常二爷爷

刘永明

<p>二爷爷名叫刘振常,他是当地我刘家的长辈,称呼他“爷爷”很不准确,因为他比我高三辈,应叫老爷爷。但多这个“老”字有些长辈却不爱听,所以心知肚明,叫声“爷爷”他也就认可了。</p><p> 这是一位典型的农民,在他身上你随时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几亿中国农民的影子!</p><p> 先是,老天爷从他自娘肚子里一生下来,就给他安排好了一切。告诉他:你伙计,没有当官发财的命,我把你安顿在西由这块风水宝地,让你落脚谋生。但要给你画个圈,你这一辈子不许走出一步!</p><p> 你猜怎样?他真听话,真的一辈子就在这圈圈里转。转啊转啊,转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赚了些西太后的铜钱、袁世凯的纸币、蒋介石的关金、解放区的“北海票”,最后又转【赚】了不少共和国的人民币。这才恋恋不舍的闭上双眼,走了。</p><p> 真的,如果你好好(读第四声发浩音)事儿,以他出生地为圆心,20里地为半径划个圆。我敢保证他一辈子没越出过半步!</p><p> 西由东边20里是朱桥,有一次他买瓦刀。听说那里卖的比西由便宜五毛,他不会骑车,愣一步步走了个来回,从三更走到天亮。</p><p> 西由南面18里是平里店,那年接他女儿,他连夜推小车走小道,顺着王河坝往南走下去,大概是被石头绊了一跤,爬起来再往前走,到天明一看走到西由北面的洼里去了。最后折回头来再走,好歹把女儿接着了,推到家里日已过晌。我曾问他“二爷爷,走这些路你累不累啊?”他说:“”急得我,光出汗去了,还知道累?”。</p><p> 西由往北越过洼地就是渤海湾,他听说北京就在海那边,不算远,他对人说他可惜不会凫水,要会,早就去看看北京是啥模样,他不信能比西由大多少。</p><p> 他最熟悉的是西面,离家15里的仓上是他大半辈子工作的根据地,在那里只要一提起瓦匠刘大眼,没人不知,据说那里的二三百户人家的房屋起码有一小半儿是他亲手盖的。</p><p> 仓上村建筑在一座小山上,我第一次去那里是给生产队卖菜,二百多斤的黄瓜推小车爬山,得憋着气楞往上拱,实在够呛!我一边走一边看,那里的房子从底座到屋山尖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垒的。院墙、门膀、厕所几乎找不到几块砖头。当地人靠山吃山,在山顶上挖了个石头坑,专门用来盖屋垒墙。</p><p> 要把大小不一,尖圆不等的石头摆起一座房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是该村多少瓦匠,也都走的远远的,不敢在山上揽活。可我那二爷爷,却吃定了仓上。几十年里,他领着一帮人马,吃在那儿,住在那儿,不遇下雨上冻,从不回家。</p><p> 他当了一辈子瓦匠,别的什么都没挣下,唯一挣下了数不清的徒弟。我们这个村里的泥瓦匠,老的、少的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当师父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儿!他不识字,只会歪歪扭扭地涂写他的名字,但徒弟们都很服他。他的教学法很特别,只让你干活,少问多看,少说多干。每来到新工地,别的桌头【相当现在的包工头】都要拿皮尺南北西东扯来拉去,他不会看那尺上的道道,只随手掰一根胡秸秆,用虎口一比量,就锅着腰在地上量起来。等量到头,他就把秸秆一戳,你就往那儿摆石头吧,没错!据说有人偷着用尺量过,横量、竖量、斜量竟然不差分毫。他放手让徒弟摆弄石头,告诉他们:没有用不上的石头,只有用不好的眼睛!有些七扭八歪的杂石,圆不圆方不方,到他手里,只几锤,立马变成有棱有面儿有边有角的上佳好材。徒弟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绝大多数都成了西由一带的好手。</p><p>记得他给我盖那座老屋时,他已是快将九十岁的老人了。走起路来都哼哼吖吖的。但他还不服老,领桌动工,照样爬梯子,照样上屋山。屋基前面地角有一巨石,栽在地里大半截,大概最少也有几十年没人动过,平日谁也没注意。屋盖到半截儿,石头不够用,又正好在正间门旁边缺两块大石头。老人家躬着腰拿根柱棒,左挑挑、右捅捅,在石头堆的前前后后不知转了几个圈,找不到块对心思的。后来,他一眼看见老远的墙角埋着的这块大石,就把手里那根“拐杖”往那一指,说声:挖!几个徒弟急忙放下手底的活,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待挖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破兑臼【石头制成的器具,舂米用】这是个圆不溜秋的大家伙,足有二三百斤。怎么说也不像能垒在墙上的东西。这时,老头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二十来斤的大幌锤,颤颤巍巍的惦在手中,待要举起下砸。这可惊坏了周围的徒弟们,赶忙连抢带夺说,老爷子,您说,我们砸。他才笑了笑,撒开手说:“支使狗,不如自己走!走不动了,还得你们这些狗崽子!”。他这才锅下腰,拣起那条柱棒,在那石上,点点这儿,戳戳那儿,徒弟们的锤按着他指的位置砸去,只几下就劈成两半。他拿把手锤,照着边角啪啪砸几下,回头看看徒弟们说,看见了?然后发令:动手啊!几个人赶忙搬到门两边,一边一块放在缺口处,正合适!他的本事就是这样:不管你多难凑敷的空当,只他相中的石头,不大用另外加工,你放心的往上搁,准是严丝合缝,又结实,又美观。徒弟们一次次看,一点点学,慢慢地都成了好瓦匠。</p><p> 前面说过,振常二爷爷不识字,就连记工,也是找一块纸壳把小工和徒弟命名为1、2、3、4号,然后在下面画正字。出工一天划一道。有一次,不知是谁撒了水,把他那记工本泡了,这可不得了,关系到出工天数!他先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把字儿弄回来。我一看纸都泡囊了,模模糊糊,拿起来对着太阳仔细看,照来照去眼都照花了,好歹复原了几个“正”字,但大多数是看不清了。他急坏了,朝我一瞪眼,【那眼比铃铛还大!】“你学了那么多年文化,连这几个字都搞不出来,白瞎!”吓得我直打哆嗦。最后还是我问着他想着,总算把每人出工的天数大致搞了出来。这时再看他,眼睛小多了。</p><p> 别看他没文化,他却十分敬重孔夫子。在他看来,孔夫子的岁数比他大不了多少,好像才死不久。据他说就埋在不远的东南山沟那边。坟头前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条龙。说是阴天下雨才出来,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一辈子没做过坏事的人才能见到。只要看过,儿孙准能当官发财。他还说孔圣人说过:“没有壘法不能成就房檐,所以对徒弟必须教他们懂得壘法。”开始我不懂,以为这是当瓦匠的诀窍,因为房檐是最难搞的,书上说的建那种“飞檐斗拱”,肯定是一种学问。所谓“壘法”一定是修建房屋壘砖石的方法。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想明白,原来他说的是“没有规距【理法】不成方圆”。不过,不管是规矩还是“壘法”,他对徒弟们的要求却非常严格的。</p><p> 比如在客户家里吃饭,他不下令谁也不许动手,都规规矩矩围在长桌两边坐好。单等他下筷子,肚子再饿也得听他的。他动了筷子这些人才敢夹菜。他见有贫寒人家,虽然有鱼上桌,他却不动筷子,一盘鱼顿顿回锅,热过后再往上端,直到完工那天,他才放话让大家吃。这时那鱼肉已经比木头还硬了。他说,你只要不动筷子,这就是一盘菜!你给人家省下来,下次摆出来就多一盘,给人家助脸嘛!他从不喝酒,但见有酒上桌,他就主动给几个爱喝的斟上,但只这一次,不许你随便倒酒。他常说,人家忙活一辈子才盖块房,盖房的没有不拉饥荒的,你再大吃大喝,对不住孔圣人!</p><p> 那个年代,过日子的好手讲究开源节流,多挣,少花。处处节省,一针一线都要算计。他外出盖房,一走就是个把月。要自带粮食。临出门时,他先盘算能出去多少天,然后找来米面袋子,一瓢瓢把这些天够用的玉米,高粱盛到袋子里,然后把缸里的粮食抹平封好,还偷偷做上记号。他走后,谁也不许动,等他回来验看。他知道粮食就是生命,只有精打细算才能长长远远。有一次,粮缸里进了老鼠,麦子被祸害得不轻,不用说,他封缸的纸片儿早就不成模样了。他回家后一看,勃然大怒,就照着二奶奶使性。别看他平日拿二奶奶不错,但发起脾气来,可真要命,那大眼一瞪,没人不害怕!直到二奶奶从缸里找出好多老鼠屎,摆到他眼前,他才一句话不说,藏到一边去了。</p><p> 有一年他家的茅厕因年久失修,快塌了。徒弟们看不过,说您这位专门盖屋的师傅连家里的茅厕都漏成这样,太说不过去了。大家就要抽空来给他重新盖。他不答应。那天听说要来动工,老头子搬个小凳,拿根棍子往罱(厕所)台中心一坐,你壘一块他捅一块。最后大家只好请来庙东的一位辈分最大的“活祖宗”才把他拉走。等他回来,墙已经壘好了。他没消气,拿起那根棍子在石头缝里上上下下好一顿捅,到底被他捅出了个大窟窿。然后大声嚎气地说,不叫你们干你们非干,你们看这就是你们的手艺!然后一背手,吹吹胡子,得意地走了。</p><p> 我回老家那年,他已八十多岁了。记得第一次见面,他正在东沟的北头盖房。房盖好了,只差抹砖缝。他坐在次脚【脚手架】上,一手拿灰板一手拿小抹子耐着心一点点往砖缝里填灰。我身旁的同伴对我说:上面那个老头就是咱刘家庙西的祖宗。咱得叫他老爷爷。我便大声朝上面喊道:老爷爷!他耳朵有点背,没听清哪来的声音,左右张望了一下,一低头看见是我在叫他。他迷起眼,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往下仔细看。大概还是看不清楚,就点手招呼我,我急忙跑过去。抬着头好让他看清一点。谁知他还看不准,锅着个腰简直要掉下来。那屋山起码离地一两丈高,真要掉下来可就没命了。我赶紧说:老爷爷,我是永韶啊!边说边往上爬。一直爬到他身边。他见我身手还算矫健,很是高兴。手里的活也不干了,在裤腿上把灰手蹭了几下,就往衣兜里摸。那已是老秋时分,他穿的是件老长老长的大棉袄,袄兜象个面袋子,好深,能没进半个胳膊。只见他左掏右寻最后拿出两块糖球递到我手上,说:“我老了,没好东西给你,来,吃吧!”第一次见面 ,他给我的印象就如糖一样,老甜老甜的。</p><p>往后,他经常来我家,尤其对他这个重孙媳妇特好,他口袋里从不断糖块,每来一次总是抓上三五块放在我老婆手心里,在他看来,我们都是没成年的孩子,需要得到他的爱怜。有一次老人的裤腰带松了,那是个冬天,他穿的棉裤最少有六七斤重,上身的大棉袄很长,一直盖到膝盖,他提裤子很不方便,手要掀着老沉的绵大襟插进去往上提,干使劲提不起来。他就一只手提溜着裤腰,一只手拿着布腰带走到我家。一进门就嚷道:臧玉芳,你来呀!我老婆一听是二爷爷,急忙跑出来。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臧玉芳啊,快帮忙,给我群群【捆捆】腰!我老婆赶紧给他提好棉裤,扎紧腰带。问他从哪来,他说北街,原来为提这裤子他走了半里地!临走,他又在兜里掏开了,我老婆知道那是在给她掏糖。</p><p> 老人家活到九十六岁,临走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在邻居家里干活,只不过动作迟缓了好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