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气》微小说

失忆的鱼

他刚刚走出楼道口，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倾照在他身上。不远处就是街市，透过一排稀落落的绿化树，依稀可见路上的小车川流不息，像一条条在白色光河里穿游的鱼。 “一定要这样？”他转过身，背对着明晃晃的阳光，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你，回来好好过，跟从前一样，我就当啥都没发生。"他的语气突然很低微。 “非这样不可？”他握着手机的手有些痉挛，充血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远处的公路，恶狠狠地说道:“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啥都能干出来！” 不知女人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他一声不响地挂掉电话。 不远处，一个老人提着一口袋菜迎面走来，也许是阳光太过毒辣，他走得很快。 “小陈，今天没上班呀？”老人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没有寒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邻居老人存在。此刻，他的世界里除了白花花的阳光，刺眼的阳光，就只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仿若蛾子飞过刀尖，飞机撞向楼群，这声音膨胀轰鸣着，在他的喉咙，在他呼吸中左右冲突。 老人诧异地回头，看了看这个往日开朗的小伙子，正好他擦身而过，老人没有看到年轻人的脸，只看见他走过的背影僵直地落在明晃晃的太阳光地上，黑乎乎的，竟让老人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只无声无息的狼。 在不远拐角处的五金店，他停下来:“老板，买一把刀。” 老板认识他，一边挠着肥厚的肚皮，一边趿拉着拖鞋走出来:“你买哪一种呀，有六元，有十几元的。” 他没有吭声，除了买刀，外边的声音嗡嗡得像隔着一堵墙，他分辨不出这些声音在说什么。 “这几天咋没看见你女朋友，往天她都爱在前边买饮料。”五金店的老板一边将一把美工刀递给他，一边八卦地说道。 这句话竟就钻入了他耳朵，一刻间整个人都不好了，血液沿着血管壁咕咚咕咚冒向头顶。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付过钱，向街上走去，太阳穴微微鼓动起来。 他的手揣在衣兜里，手指摩擦着美工刀刀柄上的纹路，人行道上路人来来往往，他眼前却只走马灯似的穿梭着他与那女人的种种，六年，一切仿佛都还带着汗味与甜蜜，混乱又清晰。 六年，风里来雨里去，工资微薄，他就下班后去做兼职，开摩的，送外卖，常常夜半三更踉跄着回家，爬着楼，汗水雨水迷糊得眼睛都睁不开。 挣来的钱，他一分不留全都给她，他喜欢看女人接过钱时眉眼里的欢喜。虽然没有让人艳羡的好工作，可他能拼能吃苦，更能苛待自己，他觉得能跟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去年，他甚至求亲告友筹借8万元给她父亲做手术，朋友提醒说:“悠着点，婚还没结呢，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如今，正如那女人说的，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你情我愿，她又没逼他，凭什么说她亏欠他，凭什么她不可以选择更好的结婚对象。 他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一抹尖利的冷笑，推出刀柄的刀片从他指尖划过，痛，从心脏沿着四肢辐射开来...他，绝不会放过她。 突然，什么东西绊撞了他一下，一个绵绵软软的东西扑到他腿上。 呆滞的眼珠动了动，低下头，他看到一个小孩蹶起的屁股，一双莲藕的小手正拼命抓他的裤子，笨拙地想从地上爬起来。 这小孩刚学会走路的光景，那一刹，他本能地弯下腰。 还没伸手，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忙忙跑过来，一把抱起孩子，连声道歉。 “看你乱跑，把叔叔都撞到了。”她嗔怪地瞥了小孩一眼:“跟叔叔说对不起。” 小孩无邪的眼睛在他脸上晃来转去，突然扒拉着小手，从妇人怀中扭过来，对着他口齿不清地叫道:“爸，爸，爸爸，爸...” 妇人脸色一窘，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打嘴！又乱喊，怎么又到处乱喊爸爸。” 他一下愣在那里，低下头，浅灰色的裤子上还留着小孩的口水印，那声爸爸竟让他有些恍惚。 他七岁就失去了爸爸，就像一堆渴望雨水的砂砾，对父亲的幻想与渴望充斥了他整个青春期。母亲是那种柔弱，不善言语的家庭妇女，为了供养他苦巴巴地打着各种工。他一直寂寞地成长着，幻想一切与父亲有关的感受，同时也过早地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爸爸。是的，他一直渴望成为爸爸，把自己从没有得到的安稳与爱通通都给孩子。 而不久之前，他竟以为自己真的，很快就会有一个孩子..... 一丝苦涩泛到嘴角。 这种苦掺杂在刚才的苦涩里，却又似乎游离在那种悲戚之外。 他还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大拇指使劲按压在汗渍滚烫的美工刀柄上，无意识地把刀片往上推出一点。可某一刻，本该绝决的心里竟涌出了一些不甘。 4路公交车哐当一声停下了，他上车后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公交车在环北路站台停靠后，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空气中渐渐充斥着让人焦躁的汗味。 突然，他的瞳孔收缩，一个似曾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前边挤挤挨挨的站客里。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老人，看起来比他妈妈还要苍老，稀疏的头发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斑白，佝偻瘦削的身子就像一截失去水分的甘蔗，随着车厢来回颠动。 击打他身体的电流并非这个老人，而是老人身上那件衣服。 可以肯定，那是件一模一样，无论花色、质地、款式长短，都一模一样的衣服。 是啊，一模一样！ 那天，他母亲就眼巴巴地在这件衣服前拎拎衣角，掀掀袖子，眼睛里充满了怯怯的渴望。 “妈，你要喜欢就去试一下。”当时他正跟母亲在商场里闲逛，等她下班。 母亲眼里有些犹豫，手指捻着衣服，喃喃说道:“这大商场的衣服怕贵得很哦。” “不贵哦，阿姨，我们正做活动，你看的这件衣服打五折的呢，折扣下来可便宜，平时这价格买不到的哇！”卖衣服的小姐姐热情地说道。 母亲有些心动的看了儿子一眼。 “你快去试一下，正好有时间，再担搁她就要下班了。”听到小姐姐那么一说，他轻快地对他母亲说道:“喜欢就买，反正你都好久没有添件衣服了。” 不知是不是母亲很少打扮的原因，这件红色碎花的衣服让母亲看起来竟有了一抹从未出现过的温婉与美丽。 精致的镶边，剪裁刚好合适的腰身，母亲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情难自禁的欢喜里却透出不安:“这衣服得好贵哦？” “不贵，阿姨，我给你算一算。”姐姐扒拉着计算器，冲他殷勤地说道:“我们以往都打七折，今天五折，折下来才560元。” 那一刻，他跟母亲都呆了一下。 半晌，母亲飞快地去了试衣间，换上她那件穿了好多年的衣服。 “要不，咱就买下。”看见母亲匆匆把衣服还给小姐姐，他有些底气不足，喃喃地说道。 “这衣服的颜色太浓艳了，我不是太喜欢。”母亲说出了一个理由，他也立刻接受了这个理由。 那时，他正帮她父亲借着一大笔钱做手术，每个月得还不少的借款，560元，对他来讲不是一个小数字。 可他分明看见，从未对什么留恋过的母亲跨出门时竟然回头了一下，她的眼光落在正在挂起的那件碎色衣服上。 如今，这件衣服将像滚烫的烙印，出现在另一个老人身上，这让老人佝偻的身躯有了一种奇怪的幸福感。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把美工刀，可深深的疼痛却传遍了全身，有一种东西浪潮一样来来回回拍打他，让他的喉咙堵着，眼睛也酸涩。 这一路上，他竟全然忘了母亲！ “婆婆，你来坐这里。”他站起身 老人坐到了车窗边，他吊着扶手随着汽车颠颠簸簸。 眼泪慢慢迷糊了他的双眼，顺着面颊，鼻子流下来，那一刻，他管不着别人用怎样奇怪的眼神瞅看他。 四路公交车刚好在商厦站台不远停下来，站台旁边有个垃圾桶，他停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仰头，看了看商厦那几个熟悉无比的大字，抿着嘴，深深吸了一囗气，快步走了进去。 她还是老样子，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白色的制服，胸前挂着蓝色吊带的工作牌。 她工作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温柔美丽。他不知这样等她下班等过多少次，心怀欢喜在各个旮旯远远凝视她，而她常常会在扭头寻他的瞬间，回报一个不经意的笑颜。 此刻，她也正好瞥见他，和往日不同的是，她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手足无措间，眼里闪过一抹惊慌失措的恐惧。 他冲她笑了笑，就像从前她对他那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又似乎一切早已结束。 他只是路过她的工作区，转头径直上了商厦三楼，在一家品牌专卖店前停住了脚步。 一件碎色红花的衣服挂在不远处，像极一朵晚来盛开的花。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