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一</h3><h3> 从行政区划来说,黄土岗镇属宜春樟树市,而我们湾里村属新余市,分属不同的地市;但从空间距离来说,黄土岗老街和我们湾里村只是一河之隔,风吹河水波连波,说不出的亲近。如果鼻子是人脸盘上的中心位置,那么黄土岗老街这个“鼻子”偏偏长在“下巴”上,偏得有点离谱,更有点俏皮和可爱——那些属黄土岗镇管辖的村庄要来赶集,有些是比我们要多走十几里路;而站在我们村的河滩上,一眼可望见河对岸的青石码头、岸上层层叠叠堆砌的大小陶器、歪歪仄仄的木店铺,听得到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甚至闻得到小吃摊上飘过来的煎棉花条(油条)的香味。</h3><div> 其实也分不得如此清楚,历史上黄土岗也曾属新余县管辖。老街不远处有个荻斜刘家,史上有“五子登科、兄弟双进士、墨庄三刘”的美誉,新余的地方志仍以之为荣,新余的袁水园里至今仍置有“刘颁”的雕像。而新余的严嵩,当年回家也得路过黄土岗,并为船只补给;严嵩从京城回介桥,先走京杭大运河,再从长江到赣江,从赣江到袁河,走的全是水路,当时黄土岗商贾云集很是繁华,有“小南京”的美誉——官至明朝首辅的严嵩有可能在黄土岗的青石板街上徜徉过,也可能吃过老街上的凉拌粉线,那粉线一个韧和辣,让严阁老滋溜滋溜吃得额头上沁出了细汗,他的名句“想见邮亭频驻马,独吟千嶂已斜晖”说不定就是黄土岗老街上的凉拌米线引发出的思乡之叹?黄土岗老街旁还有一个小站,是浙赣线上最温情的一环,我们这群伢子常跑到车站看蒸汽机火车呼哧呼哧吐白气,我也曾跟着母亲坐火车去新余城卖韭菜,买者听了我们的口音,问我们是清江(樟树市前身)人?母亲说是黄土岗人,原来还是清江老乡,买卖在一团和气中顺利成交。</div><div> 如果到黄土岗赶集是一首轻快的小诗,那么袁河、渡口、木渡船、老街、火车站……就是一串美丽的意象。我的一生都在写着这首诗,写着写就觉得苦和累,那些痛与梦、念想和翘盼等人生况味全在夹杂在其中了。</div> <h3> 二</h3><h3> “大月光,细月光,哥哥起来做船工,嫂嫂起来打鞋底,姑姑起来蒸糯米。你吃一碗,我吃一碗,喊得妹子来洗碗……”这是我小时候在袁河边听到的歌谣,现在想起这歌谣,我的眼前便展开一幅图画:夜幕下的袁水静静流淌,天还没亮,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中,临河的村子便有了声响,那勤劳的一家子,在撑船的哥哥带领下,各自忙活,活着便有了指望……</h3><div> 我念小学时,我的父亲曾在袁河做过一年船工。我们湾里村的渡船,是一条大木船,可容纳五六十人同渡。船上有竹篾船蓬和凸起的木船舱,船舱里固定着一个床铺,供守夜人休息。平日里一前一后两人用船篙行船,船大抗风浪,很是平稳;涨大水时,两人面对面摇橹、扳舵,这时的船就荡起了秋千,船舷上甚至挽上水来。本村和近旁的彭姓人,坐船免费;其他人等,收费5分,后来涨到1角。我每次给父亲送饭,都要走过半里路长的沙丘,沙丘上放着两排木板,供板车通过;到了暑天,如果没这木板,光着的脚丫可能被滚烫的沙粒烫成熟蹄子。运气好的时候,父亲还会把过河人用来抵船费的冰棒留给我,不过那冰棒大都已经融化了,碗里只剩下一盏绿茵茵的水渍,甜津津的味道还在。年底承包期快到了,父亲和他的7个撑船的合伙人,还曾在船上照过一张小小的黑白合影——那照片是老街上的照相师张胖子免费为他们照的,在我家的圆镜里保存了很多年。</div><div> 1987年8月,我从宜春师范毕业,分配在本乡姚圩初级中学任教。而我的3位同班同学,分配在黄土岗中学工作。邻近的乡镇,自然来往的多些。刚分工的那个国庆节,一部分同学到黄土岗中学小聚,同学相见,热情又伤感。我们大都分在乡村任教,有人甚至每晚住在庵堂改成的小学校,晚上猫头鹰在庵前的苦楝树上鸣叫,听了让人毛骨悚然。那个时候,我们满怀对未知命运的茫然和惶惑,各自都有心事。中饭后我请同学们到我家玩,大家响应。我带他们参观了我家的百年老屋,还到我们湾里村的洲地上逛了一圈,宜春的同学还是第一次认识棉花,对新结的棉桃很好奇,有两位女同学还在我家的红橘树上摘了两个青果把玩。秋日的阳光将洲上茂密的橘林蒸出了植物的芳香,清爽又提神,大家的情绪好了起来。晚饭后同学们要回黄土岗中学住宿,父亲执意要送我的同学过河。</div><div> 据新余县志载:湾里渡口为袁河上四大古渡口之一,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渡口置有碑记及凉亭,每逢农历二、五、八黄土岗赶集,来往的人较多。但晚上是轻易不开船的——这可能是父亲执意要送我的同学的原因吧?</div><div> 那晚的月光真好,泊在袁河上的渡船就像一只蛰伏的大甲虫。守船的是青皮后生毛毛,父亲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熟练启开前篙,毛毛在后面撑船。父亲的船篙噗的一声斜着插入河水中,把河水中的月亮惊碎成一束星星。他整个身子弯成了弓,右肩膀顶着船篙,双脚在船舷上挪动,“大甲虫”便缓缓向河心滑去。父亲不停的起篙、弓腰、挪步,如是反复,船越行越快,听得见船下潺潺的激水声。我的同学沉迷在渡船夜行的清凉中,“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他们中有人甚至朗诵起鲁迅《社戏》中的词句。毛毛和父亲打趣,问这么多同学来了,应该是杀了鸡待客吧?父亲说我们这样的大屋场,那里养得了鸡哟,炒了一碗精肉片!他们的谈笑在寂静的夜空中嗡嗡响,传到很远的地方。快靠岸时,父亲早早站在船头,船篙远远伸向岸,末端的铁钎嘶嘶啦啦磨在青石板上,甚至擦出火光。船头轻轻撞上码头,晃了晃,同学们一愣神的瞬间,父亲飞快跑上码头,将铁锚扣在岸上的铁环上。父亲要给船钱,毛毛止住了他,免了我们一元多钱,父亲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说了很多好话,好像还递了纸烟。我和父亲站在临街的码头上,目送我的同学唱着校园歌曲,直至他们欢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中……</div><div> 同学们过河走了,渡船泊回码头,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处。乡村学校生活贫乏、闭塞,偌大一个学校连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有什么娱乐活动,而可供交往的年轻女性更少。我的宿舍是一幢建于1937年的二层老楼,尖顶,砖木结构,走上去咚咚作响,我在二楼的一个斗室里居住,每逢周末,为消解晚饭后的寂寥,我常在长长的廊道里高歌《垄上行》《草原之夜》等歌曲,歌声在楼道里产生极好的共鸣,情不自禁就让我进入角色,常唱得我惆怅满怀,“若是有你同行,你会陪伴我,重温往日的欢乐”,而此时夕阳正好打在西面的阳台上,楼里寂然无人,我的眼眶竟然为之湿润。和我分配在姚圩任教的同班同学周小平,境况更差,他在村小工作,又不是本乡人,离家远,每天的晚饭都是自己解决,有时吃点霉豆腐下饭。记得一个周六下午,他约我结伴去黄土岗逛逛。我们在仄巷中、木吊楼下穿行,在青石板街上踯躅。街上有一排商店,第二间是文具店,小时候我常趴在玻璃柜上,为斑斓的小人书封面着迷;文具店有个年轻的女售货员,讲普通话,每当有人买了图书,她就说:“来,盖个章”,然后图书的扉页上便留下个椭圆形的蓝图章。多少次呀,我想享受这种殊荣,可是我没钱!那天我和小平在文具店里看了看,原先的女售货员也不在了,玻璃柜旁也无人围观,小平掏钱买了本《何子贞临张迁碑》,我们又乘船回去。在回去的路上他行走困难,他右脚背很疼。到我家后,我的父亲说要看看,小平的右脚背上长了一个栗子大小的疮,红色,疮尖上有个黑点点。父亲一眼认出这是“疔疮”,是一种毒疮,如果强行挤破,可能散毒至全身,甚至危及生命。父亲找来几个“茄苞苞”(刚长出不久的茄子),在瓷碗中捣碎,再拌上酒糟,敷在疔疮上,轻轻绑上一层纱布。晚上我们躺在我家的老床上,月光透过屋顶上的明瓦,银银的泻下来,户外枳壳树的清香,顺着河风,侵入我们的鼻孔,我们聊到很晚,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翌日一早,掀开纱布一看,栗子似的疔疮瘪下去了,皮肤起了褶绉,而且变成乳白色,痛感也消失了。父亲说,没事,过两天疮里的脓排尽就好了。</div> <h3> 三</h3><h3> 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如撑杆一来一往,推着我这盘“磨”日复一日的转着,吱扭吱扭一年又一年,我身上的“磨辙”日渐磨平,我不甘心,离开此处的愿望越来越迫切。那一年,我总算调到城里的区文化馆工作,将调未调之际,父亲找到我,很是担忧;市歌舞团有个章教练以前常到我们村教唱戏,父亲认识他,而且认为我将调的单位与章教练的单位相似,父亲知道我不是唱戏的料,更担心我把稳定的工作弄丢了,反正那段时间他为我的事情很是忧心忡忡。后来我还是执拗地到了这单位,可我没想到这单位是如此冷清。文化馆办公楼系东西向,办公室光线幽暗,大白天也要开着灯,人手也少,到了下午常常我一个人守着,只有墙上的节能灯发出滋滋的声音,它痴情的陪伴着我,但我仍感到阵阵寒凉。有一个下午,春寒料峭,我的同学李宁、冬生事先也没给我打电话,却突然来看我,他们转了几圈才找到上楼的楼梯口。我请他们到楼下的小餐馆吃晚饭,我点了辣子鸡,但辣子鸡仍没有挑起我的兴头,那天晚餐吃得沉闷,对我而言没有进城的兴奋。好在三个月后我上挂到区委宣传部工作,后来又上派到省委锻炼,我暂时离开了那里。我每次从南昌坐火车回来,坐的都是那列慢车,到黄土岗车站下车,再坐我们村的渡船回家;袁水如练,绕着我们村拐了一个大弯,再恋恋不舍远去(这也是我们村叫湾里,又叫秀湾的原因),一如我无论怎么远走他乡,一直走不出这条河流,走不出对这个村子的依恋之情。有段时间河上没了我们村的渡船,我为回家的事犯愁;河对岸的一些奸商驾小船往来接客,狠宰过河之人,这事说起来颇有渊源。</h3><div> 黄土岗老街旁也是一个大村庄,叫谢家村,几百年来和我们村摩擦不断,两个村庄隔河相望,同赶一个集市,互相认识的人很多,却几乎不通婚。那一年,谢家村一部分人突然袭击,将我们村的渡船抢走,并殴打我们的船工。他们想占有袁河上的行船权,以达到赢利的目的。父亲这时已是近60的人了,早已不是船工,但他对这船是有感情的,我听他在家里生了几次闷气并发脾气,反反复复地说“这渡船从盘古开天地就是我们湾里彭家的,他们还想霸占去?!”我们湾里村当然不是吃素的,民国时期,我们村就是方圆百里的大村庄,有一年春节要挑选100个“癞痢”游龙灯,却只有99个,便派一个后生理了光头,缀了几点豆渣在光头上,充当“癞痢头”;光“癞痢”就有一百,你说这样的村庄“辣不辣”?后来我又能顺利地坐船回家了,父亲告诉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村里挑选了50个精壮后生,游泳过去,摸到对方的一个池塘里,将两个守船的赶跑,50人将泊在池塘里的近万斤重的大渡船连扛带拖一气运住袁河里,湾里的渡船又正常行驶在袁河上……父亲讲述时,我感觉到他的那份激动和豪情。对这种做法,我持保留态度,还是走法律程序为好,但对村民的血性,我点赞!</div><div> 袁河之水慢悠悠流,又过了一些年,由于建筑业的发展,袁河里突然出现了很多采沙船,可见利益丰厚,利益背后纠集着各方势力。湾里渡口原先半里路长的沙丘全被日夜呼啦呼啦的采沙船一口口吞没了,一些采沙船成天在我们村的河道上开采,有些河岸凹陷,几乎成倒悬崖了,如果发大水,将危及到袁河大堤和我们村的安全。一些有正义感的村民聚集到河岸上出面制止,父亲也是其中一人,他说了“你们就是想让我们湾里村‘迁支’(背井离乡)”等一些气话。有恶人就指着我的父亲说:“这老头经常在姚圩街上,下次我们找机会收拾他!”(农村撤点并校后,我的母亲带着小侄女在姚圩街上就读,农闲时父亲有时也到集上住住)。父亲面对恶人说:“我不怕!”其实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村民,无嫡亲兄弟姐妹,小时候跟着瞎眼的父亲讨饭,受尽苦难,而此时他已经60多岁了,身材偏瘦,只有115斤,是个老实甚至有点懦弱的农民,他只是尽了一个村民的本份和良知——他将自己对这条河流、对这个生养他的村庄的情感,化在生命里,他的血脉里一直有条袁河在奔流,他不吐出来身体里的袁河就会变成“堰塞湖”,那他半生修炼的人生准则必将崩溃、坍塌。因为村民的强烈反应,政府最终出面并取缔了这种非法采沙行为,袁河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div><div> 袁河上的渡船后来换成了机动船,父亲觉得机动船那是对真正的船工的污辱,没有力道和号子,有的只是突突突的吵闹和油气的污染。我也不记得袁河上的渡船是哪年消失的,反正是我们村的袁河大桥建成以后的事。这桥,父亲从九江治病回来走过。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夜幕降临,河里有渔灯一闪一闪,河风自车窗里拂过,夹杂着成熟的稻菽味,父亲心情很好。记得那天我们是在黄土岗老街旁一家餐馆吃的晚饭,父亲那天味口不错,说那红烧草鱼好吃,那鱼是袁河里新捕捞上来的,他吃了几大块。他感觉这一次是找到了病症并取得了较好的治疗效果,没想到那是他与这条河流的永诀。</div> <h3> 四</h3><h3> 2017年10月7日,我携师范同班同学共6人,游黄土岗老街及古渡口。此时的黄土岗集市早已搬往它处,老街的木屋子破败得厉害,一家家店铺都挂有“谢家村XX号”的户牌号,街已沦落为村了。街上少有人迹,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蝉蜕,时时有被风吹落的危险;曾在这街上买过字帖的周小平已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了,他写诗一首发出“渡口斜阳人侣稀,街边古肆客员空。危行破铺多芸草,吊角雕梁少蚁虫”的感叹。而临河的码头,再也没有木渡船靠岸,码头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皂角树在风中摇曳。面对一江清流,我想起了杨洪基唱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歌曲浑厚、苍凉又伤感——浪花淘尽的不只是英雄,更有平凡的人和事,若干年后,谁还会记起他们?谁还会铭记他们的温度和骨头?尽管万物最终归于风和尘,而我要做的,就是用文字搭建一条大渡船,载着有温度有骨头的人,体面的渡向有尊严的码头!</h3><div> 码头旁边的水流里,绑了一个尼龙网袋,袋里起码有四五十斤草鱼和鲤鱼,但无人看守,却不怕偷盗。这些年青壮年劳力大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两岸再也没有剑拔弩张的光景,倒是对岸常有一些健身的男女从桥上走过,并跑到我们村,他们一脸和善,甚至主动打起招呼,让这条河流充满了脉脉温情。我们在河边拍了一些照片,我制作了一组微信图片,并以《河对岸是我家,家里还有老妈妈》为题,点击者众。同村的金芽兄在微信上留言:黄土岗老街,我眯着眼睛都能走进每家店铺。这老街、河流、古渡与我们湾里村村民的情愫有多深厚,旁人不一定能理解。我踩着码头上满地陈年落叶,我知道这里每一片落叶都有自己卑微的故事,而谁又能读懂其中一二呢?他们不知道,我的父亲曾在这送过我的同学过河,树影下目送我的同学消失在月夜里,时间正好30年;而我的微友不知道,在离岸两三里的地方,有一座坟,我的父亲睡在里面,他仍能听到袁河的水声和两岸的歌谣,他离开这个让他眷恋的人世,正好2年。他在新余住院期间,我的同学李宁、小平、晚生来看他,他和我的同学聊得很轻松,一点也不像病人。 </div><div> “大月光,细月光,哥哥起来做船工,嫂嫂起来打鞋底,姑姑起来蒸糯米……”这歌谣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忆起三十年前,我在宜春师范读书时,我们一群同学趁周末去下浦乡帮一位叫叶小牛的同学家里收晚稻,晚上步行十几里回校,路过下浦老街,发现它和黄土岗老街是如此的相似,也是临河小街、歪歪斜斜的木板房、石板路……那晚月光很亮,依稀看得见对岸的村子,那不就是我的家吗?我一伸手就叩响我家的门扉,我喊一声:“爸爸,快开门,我回来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