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激战与造反派抢枪

陈严

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杨成武上将于1964年8月5日晚和6日上午先后两次召开由空军、海军、各兵种和北京军区主要领导人参加的紧急作战会议，分析研究了中南半岛的形势，确定空、海军和广州、昆明军区立即进入战备状态，并加强广西、云南、海南岛地区的防空力量。

空军司令员刘亚楼6日连夜召集空军机关领导干部开会，传达总部作战会议的精神，研究了提高防空作战能力，打击入侵美机的意见。这些意见经毛泽东批准后迅速得以落实。中南和西南地区的防空作战力量和指挥得到全面加强。空军将驻广东兴宁的兴指（7106部队）调往广西南宁，并在广西的前沿机场，增设了师、团两级指挥所，配备了精干的作战指挥班子，又向中南和西南地区增调了航空兵师、夜航大队、高炮师。与此同时，在上述地区增修和扩建了一定数量的机场，增设了一些雷达站，加强了雷达、通信等各项保障，弥补了低空盲区，扩大了情报保障范围。

空七军（兴指）进驻南宁后，立刻肩负起从雷州半岛到北部湾、再到广西沿越的陆地边界的一带空域的国土防空的指挥与作战的巨大责任和压力。各地的战情变化风驰电掣地抵达南宁，汇总于空七军的指挥所。形势最严峻时，空七军一天最多要跑十几次一等。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取得了击落击伤美机20多架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抗击美国挑战行为的决心。

例如，1967年4月24日至5月1日的几天内，空七军连续击落入侵的美军飞机5架，赢得“三战三捷”。中央军委为此专门向空七军颁发嘉奖令，南宁市的各界包括商业、付食品公司甚至是空七军附近的埌西农民都送来各种物资前来慰问，长达一个星期。当时空七军在全国空军红极一时。

1967年5月7日人民日报

报道的空七军“三战三捷”

可是，除了当时空七军大院本部的人员及空七军的家属和子弟，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胜利来之的不易，又有多少人了解其中有些胜利是伴随、交织着文革期间派性组织抢枪、冲击空七军的指挥所，空七军又是排除和顶住了多大干扰才完成的呢？

1967年年底之后，广西保皇、造反两派的武斗升级，从开始的大刀长矛等冷兵器转变为动枪动炮，而两派枪支的主要来源就是到部队去“借”——实际就是抢，美其名曰罢了。

因为空七军非陆军地面作战部队，军部驻地主要是机关，没有太多的基层部队，因此各种武器并不多。除了警卫排、通信连队配有少数长枪外，主要就是机关处长以上配置的五四式手枪。

随着南宁已经出现动枪的武斗，为防止武器被抢，军部的枪枝一部分被坚壁起来。大门口的警卫从过去全副武装变为拿着一把刺杀用的木枪站岗，再后来，警卫干脆就拿一本毛主席语录站在大门岗哨处——现在想想这个场面就感觉滑稽可笑。但即便如此，空七军军部还是毫无二致的也受到两派组织的光顾。

为了区别前来空七军军部抢枪的广西两派组织，军部内部制定了一种能立即通知到全大院各个角落的办法，由军部广播室播放《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人民军队忠于党》的乐曲，分别指代着不同派别组织。

初时，来军部“借”枪的人数并不多，几十、一百来人，目标也比较明确，就是住在军部大院的通信连队，并不到处乱窜。

一次，军部的喇叭中响起了警示保皇派联指到大院来抢枪的乐曲，我停止了玩耍，好奇心促使我在大院各个地方寻找前来抢枪的队伍。

在空七军指挥所东面的篮球场，我见到了才几十人的队伍。其中几个女中学生，已经拿到了一支56式步枪，在大操场苦口婆心的极力说服着通信营的战士：“借”枪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诸如此类、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不过，最后结果却令人意想不到，这几个大姐姐被战士们的晓之以理说哭了！竟然放下枪带着队伍主动离开了军部！

56式半自动步枪

因中央的9.5命令，部队的家属、子弟不允许参加任何派性组织，当时军部绝大多数的家属、子弟都是没有参加任何派性组织的“逍遥派”。

当看到这梨花带雨的情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让我搓手顿足、心急火燎，恨铁不成钢——“怎么这么迂呐！”脑海里马上浮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这条毛主席语录，当时真想对那些大姐姐大喝一声。

还记得，文革分派后，我曾几次亲眼看见小八女红卫兵（注1）在辩论中哭啼掉泪，以至于整个小八后来因此被大家称之为“娘子军”。面对这哭天抹泪的柔弱，我当时很是嫌弃腻烦，而现在的看法则地北天南。文革引起改变的地方真不少，而有一点是我现在所不希望的：小女生由“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变的泼辣了、强势了，不那么温柔可人、心灵贤惠了，好些人变成了刁蛮豪放的铿锵玫瑰……

因为我当时在军部和吴圩基地两头跑，中间有几次派性组织来军部抢枪时并不在场。只是后来听发小们说，有从便道小门进入的、有翻过墙头闯入的，有白天、甚至还有晚上突进的，并带着锹镐在军部到处乱挖，为了找枪还将我家不远处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挖开砸烂了。其中，造反派来军部时，有些人的目标并不单单是抢枪。他们几个人一伙的闯入七军干部家中，名曰搜枪，实际是趁人顾此失彼、照看不严时就偷钱、偷粮票、偷值钱的东西，军部有好几家都遭此厄运。造反派借着搜枪趁机偷东西的事迅速地传遍军部大院的各个角落，人人都心有余悸，提防着这些人的再次到来。

尽管如此，大院的男孩子们还是该玩的玩、该吃的吃，照旧是钓鱼偷果、掏鸟斗鸡、踢天弄井、攀高爬底。某次，我曾悠闲悠哉的拿着一根医学院朋友送的、用单竹做的非常漂亮的鱼竿，到军部大门口马路对面的鱼塘里钓鱼。装上蚯蚓的钩子像是刚好落到了鱼嘴，鱼马上就咬了钩。正当我将鱼提出水面时，一双大手将鱼竿抢走并扔进了鱼塘，回头一看，原来是军部警卫班一位很白、很瘦长得像“仙儿”的叔叔。因为舍不得这根鱼竿，等这个“仙儿”叔叔返回哨位，我开始设法捞起这竿和鱼。谁知这个“仙儿”叔叔着魔似的再次冲过来，捞起鱼竿撅成了几段。反抗！——是不可能的，打更是打不过，我干气的小脸已扭曲变形，却万分无奈，始终也无法理解“仙儿”为什么发疯。

单竹（水筒竹）

来七军军部抢枪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军长王璞叔叔68年5月初调离空七军之前不久的4月20日后的某天，具体日期不记得了。当时，广西两派组织由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早已陡然间变得好像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两派对武器弹药的渴望也到达一个新的高度。

那天上午，我出了军部大院的门，沿着南宁市的老滨湖路（现在的双拥路）准备去津头大树脚买点东西，在到达自治区卫生厅幼儿园处见到一个由十来二十岁男女组成的队伍，部分人拿着长矛、钢叉、大刀、木棍等物，未带任何可以确认或标记身份的大旗、袖标。队伍几人一排，浩浩荡荡，远望津头都不见尾部，估计有千人，猜不出何处是这只队伍的集结地。

他们是去支援哪个据点？还是参加什么集会？军部当时地处比较偏僻，再过去只有南宁3中啊，我心有疑虑停下来问：“这是干嘛？”

队伍中的人听到后，只有个别人回应似的笑笑，什么也不说。

“联指的还是422的？”我连问。

过了好一会，有人回答：“联指。”

正在我猜测这些人的目标是不是军部时，队伍的前锋果然在军部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就在我打算前往津头继续我的行程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觉不对，他们是来抢枪的！一种看热闹的心理，让我立刻调头跑步返回了军部。

当我冲进门口时，这只队伍部分人已经快到军部八一楼前的大扁桃树下了，这时军部的喇叭中放起了特指联指的乐曲——这些人在进入军部时报的名号是联指。

我迅速的超过这支队伍的前锋，向司令部办公室方向跑去，看到了军部电影组的叔叔迅速返回干部灶饭堂之上一排办公平房的广播室，片刻功夫，特指联指的乐曲突然中止，被换成了特指422的乐曲。我云天雾地的停下来，一时缓不过神来，是422，是造反派来了！

正当我站在广播室旁愣神之时，空七军一等战备警报的铃声骤然响起，所有由三等转进一等的叔叔们迅速从不同地点向军部指挥所跑去，准备歼灭入侵我边境地区的美军机。

跑一等是指由三等战备转进变为一等战备时，不管严寒还是酷暑，各指挥所相关人员跑步进入指挥所，相关前线机场飞行员身穿救生衣全副武装跑步登上飞机，边境高炮部队跑步奔向炮位，地空导弹部队设备迅速接电，总之所有相关人员都必须迅速进入各个战斗岗位，所以转进一等被形象的称之为跑。

而抢枪人不明就里，也拿着长矛、钢叉、大刀、木棍跟着向指挥所冲去。虽然我真想跟过去看看，但理智告诉我，来者不是善茬，前车之鉴，护家要紧。想到这，我拔腿奔回空七军政治部的宿舍区。

政治部宿舍区位于七军大院最里面，与当时的广西医学院印刷厂只是一墙之隔。印刷厂届时被广西医学院的广西联指的基层组织“星火燎原”把控，我家就住在这个围墙边不足50米的对面。

虽与军部只有一墙之隔，但“星火燎原”仍然十分警惕，在与军部的共同围墙边设立了24小时警卫，以防止对立派借道军部进行的偷袭。

回到家藏好钱、粮票和东西后，我就守在了门口。

这时只见焦克非的父亲焦为叔叔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挎包匆匆忙忙从办公室方向回来，看到不远处有几个抢枪人正东张西望从后排房子向这边接近时，就迅速闪了进来。焦叔叔从挎包中拿出两把手枪迅速别在裤腰，再将军衣在外面一罩。

54式手枪

克非的父亲长的仙风道骨、瘦骨嶙峋，虽然两支手枪别在腰间，衣服穿在身上仍然晃晃荡荡，丝毫看不出藏掖着东西。尽管如此，有两名抢枪人还是注意到焦叔叔的异样，快步接近过来。焦叔叔一看，直行回家是死路，若抢枪人一堵，根本无处可跑，索性一个90°左转弯，穿过我们门口的小广场，径直向围墙边的“星火燎原”设防警卫点大步走去。

就在抢枪人紧赶慢赶靠近焦叔叔时，“砰”一声枪响突然从距离几十米的围墙边传来，所有在场的人都下了一大跳，两个抢枪人更是停住了脚步，只有焦叔叔步履踏实的继续向围墙边走去。“砰”，又一枪，抢枪人吓得转身就跑，正当他们躲到我家房角查看时，“砰”，第三枪响起。这下子，所有在这个区域的抢枪人全部撤离。

在这次抢枪事件结束之后，我过围墙找到这个开枪的“星火燎原”叔叔问，为什么没打中，回答：“向天开的。”原来，开枪的目的一是警告造反派的抢枪人不要靠近这个区域，二是猜出焦叔叔面临困境以帮助其摆脱。

因“星火燎原”的这三枪，政治部小广场这片区域安全了。我便赶紧到其他地方看热闹。当我赶到八一楼时，看见一群抢枪人从军首长宿舍那边出来，其中一人背着空七军副军长刘玉堤叔叔的双筒猎枪，据说是刘飞保为了不使父亲飞行所用的配枪落入他手，第一时间分解并藏匿手枪零配件，没有来得及把双筒猎枪收藏好，才被闯入者搜到并强行带走的。后来，我在市区曾两次见到有人背着这把双筒猎枪招摇过市，当时还很纳闷，这人从哪儿能搞到猎枪的子弹。

感觉东面的司令部办公室那边仍然雀喧鸠聚闹哄哄的，我又返身转向那边。原来，此时位于司令部的空七军指挥所，已是万分紧张。抢枪者带长矛、钢叉、大刀、木棍跟着转进一等的叔叔们，也想闯入指挥所及附近的办公室进行搜查。

指挥所内面临着边境瞬息万变的战情变化，雷达、领航、标图、飞行等等一批批的情报、数据在滚动传入，一批批的指挥指令也在源源不断下达至机场、飞行、高炮、地导等处，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着；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指挥所外则人声鼎沸、筛锣擂鼓的一片嘈杂声。虽调来官兵进行劝说拦截，但这些抢枪人不依不饶，认定里面藏匿着武器，寻争寻闹的喧嚣声直接影响到战斗指挥。

空中……、地面……，空七军同时在两线进行着激战。相比而下，地面的激战则令人无可奈何、有力也无处使，连身经百战的军长王璞叔叔都气的发抖：“我要上告中央！我要上告中央！”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王璞叔叔发那么大的火。

在时间确定的情况下，我的空间视野无法面面俱到，以上经历，就是我在此次造反派来军部抢枪时游走在大院内的视角，更多的是大院发小们的所见所闻：

当抢枪队伍进入到空七军大院后，就有组织的迅速向军部各个方位渗透，其中一路人冲入军首长的宿舍区。

军首长的宿舍区里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是军首长警卫班的住所，当抢枪人进入院落时，警卫班的战士已经分散到各军首长家中防卫，只剩下军部警卫排穆排长守卫，据说屋里的枪支弹药根本来不及间壁。

说起身高体壮的穆排长，我64年之前在广东兴宁石壁的兴宁指挥所就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班长、大比武的标兵，经常带领战士在兴指政治部最尽头的宿舍楼边的一块小空地进行格斗、刺杀、警卫接敌的训练，我当时在旁边饶有兴趣的一看就是半天。

50多年前，兴指45号楼这头是一块空地

由于枪支来不及转移，穆排长直接将两支手枪别在裤腰守在警卫班的门口。抢枪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谁知穆排长左手夹住三个人头、右手也夹住三个人头，将这六人狠狠地摔出小院。惊魂未定的这几个人连滚带爬的说：“不要惹他，他是打手。”

现在，我每每想起这个场景，都感觉异常好笑。

而有一路抢枪人给军部造成巨大的损失，他们的目标是军部大门口马路对面的池塘，从那里起获了军部捆扎好后沉于塘底的枪枝。当我后来听到这个消息时，突然联想到了不久前我的钓鱼竿的遭遇，马上恍然大悟，警卫班的“仙儿”叔叔当时发疯的阻止我在此钓鱼，可能就是与这塘底的秘密有关。

……

虽然抢枪人带给作战指挥巨大的干扰，指挥指令裹扎着震耳欲聋的喧杂，上情根本无法很好的下达。但叔叔们忍辱负重拼尽全力，最终，由空军地导二营在广西宁明地区上空击落美军无人机一架，首开用地空导弹击落高空无人机的记录。此时打算闯入指挥所的抢枪者，总算明白刚才这间大屋子里的确在指挥着一场战斗，是对美帝的战斗。

不少人看过电视剧《绝密543》，这个击落美机的空军地导二营，就是电视剧中的二营。他们在击落几架U-2高空侦察机后转战广西再立新功。

可能也正因为空七军排除了强烈干扰，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战机而击落美机，所以王璞叔叔的上告产生一个令我非常惊讶的结果：第二天，伴随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着我人民空军再次击落美机的捷报及全国各行各业欢心庆功并祝捷的同时，在空七军各个角落贴满了用红纸抄写的最高指示（注2），指示的大致意思是空七军是援越抗美的作战指挥单位，各单位、组织一律不许冲击！

因针对此次抢枪事件的最高指示发布，也可能因抢抢者最终明白了空军在桂的重要作用而有所忏悔，彰明易见的因王璞叔叔的上告，使得闯入空七军抢枪事件就这样斗然而来，又戛然而止。从那天之后，各派性组织再没光顾过空七军，尽管后来又多次发生抢劫驻桂的总后仓库、陆军部队和援越军列的事。

……

一段时间后，记得5.1刚过，我闲逛到八一楼，碰巧看见军长王璞叔叔与众人握手告别，一问才知，原来是王叔叔调离了空七军。再次见到已任广空司令的王璞叔叔，是我71年当兵之后在田阳的事了。

再后来，广西革委会成立前夕，空军高炮10师代表广西革筹出击，接管了与军部一墙之隔的广西医学院造反派的据点，造反派被缴枪。记得战友赵雁的哥哥赵军拿着56式铁把冲锋枪参加了此次行动。

56式铁把冲锋枪

1968年8月26日广西革委会成立后，空七军在军部大操场举行了广西医学院“星火燎原”主动交枪的仪式。

我不信什么宿命轮回，但后来的这一缴一交，音同而意不同，是否契合了“幽幽功果至，莲花宝座前”，“种其因者，须食其果”这梵言谒语呢？

注1：当时南宁有两个8.18红卫兵组织，小八是学生，大八是企事业单位的职工。

注2：记忆中是最高指示（毛主席指示），不是中央、林彪、周总理下达的命令，但原话忘记了。

　　写于2020年9月8日

制作于2020年9月10日

篇章链接

开篇

初识的点点星星

英雄刘业孝

惨目事 伊尔18

罗伯特•被活捉的美军飞行员

被击落的美无人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