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

海川

　　我是文革的时候在老家上的小学。因为文革开始不久，父亲母亲被打成走资派，红卫兵上门抄家，父母亲经常被批斗，家里没人照顾我，把我一个人送回乡下老家，寄养在二伯父家，更在老家上了小学一年级。

一年后，一来是二伯父家人口多，生活条件也很艰难，二是母亲下放的“五•七”干校也开始办起了小学，同时，母亲也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寄养在乡下。

于是，母亲便让大姐把我从乡下老家带了回来，从此随母亲和弟弟一起生活，我也就在“五•七”干校小学继续上学。

　　在“五•七”干校上学已经是二年级了，该学校只办小学，是为下放的“黑五类”的子女和管理他们的干部的子弟以及当地一个驻岛部队基地的军干弟子上学而专门设立的。

学校的教室全是我们学生和老师一起动手盖起来的简易茅草屋，屋顶铺的是编织的茅草，墙壁是用稻草与泥巴混合后糊上去的。

虽然是新建的学校，但开学的第一天，学校并没有搞什么开学典礼之类的活动或是仪式，只是各班级的同学各自找自己的教室入座便可了，学校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各设一个班，每个班级有十至二十名学生不等。

　　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只有十五人左右，同学们坐好后，班主任便点名让同学们相互认识。随后，班主任喊我的名字，宣布由我这个又黑又瘦矮小的“黑五类”弟子当班长，这出乎所有同学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在那个年代，出身成份不好的人，别说当什么班长或班干部，就是说话和行为都得处处小心才不会惹祸上身，虽说这是一所小学，但那也是社会延伸的一个缩影。

由于当时年纪尚小，我一直不知道班主任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许，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叫他许老师。我在“五•七”干校小学上了四年学，离开学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许老师。从小学念到大学，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中，有过无数名老师给我上过课，有很多老师我都已经忘记了他们姓啥叫啥，有的老师便是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但是，许老师一直留在我的心中，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忘不了他对我的关心、爱护和谆谆教导。

　　当年三十岁左右的许老师身材高瘦，负责班上的所有课程。平时很难看到他对学生有什么言笑，总是很严肃地板着脸，放学后也很快在我们眼前消失，除了在学校看到他之外，同学们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对他的了解我们是知之甚少。

上课时，许老师绝不允许学生在台下有说话或是搞任何小动作的举动，否则，握在他手中的那把长木尺就会落在你身上。在文革期间，我见过的所有老师中，也只有他敢体罚学生。同学们都很怕许老师和他手中的那把木尺。

同时，我又很敬佩许老师的勇气和胆量，总感觉他一直在暗中默默地保护我和帮助我，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曾经问过母亲是否认识许老师，母亲想了许久，摇了头给了我否定的回答，也想不起我们家与许老师有什么渊源和交往。

　　在一次自习课上，有一位同学当着我的面诬辱我父亲，平时从不敢惹事生非的我立即火冒三丈、热血沸腾，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便与那位同学厮打起来，虽然弱小的我并没有占到一丁点便宜，但是为了父亲的声誉，我丝毫不示弱，紧握的拳头还是用尽了全力向对方挥去。

其他同学见状更向许老师报告，许老师拿着那把木尺急匆匆地冲进教室，立刻把我和那位同学分开，二话不说，手中的木尺照着那位同学的屁股便狠狠地抽了过去，那狠劲吓得我都不敢抬头看，心中十分害怕，又暗暗地想这回可惨了，下一个挨打的肯定就是我了。

可是，许老师抽完那位同学后，转身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更转身走出了教室，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我和其他同学都被许老师的举动搞得满脸茫然，不知所云。望着许老师的身影，疑惑的我中心一片感激，同时也从许老师刚才望我的那一眼中读出了许多的悲悯和慈爱。

　　这是我第一次与同学打架，那位同学是当时最为热门的军干子弟，平时趾高气扬，仗着父亲是军干和自己身高体壮，经常欺负我们这些“黑五类”的同学，平时其他同学也只能是忍气吞声地受他欺凌而不敢吱声。

这次许老师狠狠地惩罚了他，为我们出了一口气，其举动让我们大吃一惊的同时，也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许老师的胆识和勇气，更不知他事后会不会去跟那个同学的家长解释呢？一直不知。

许老师没有处罚我，也没有对我有半句批评或是斥责，甚至进教室不问原由更直接体罚那位同学，直到走出教室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眼中还流露出对我的关爱，这让我十分感激和困惑，我不知道许老师为什么要这样护着我，毕竟我是一位“黑五类”的孩子，而这一仗也是由我主动出手的，是我先犯的错。

　　学校教室旁边有一块空地，许老师在上劳动课时，带着同学们在这块空地上开出了一片菜地，种上了各种瓜果蔬菜，同学们每天放学后轮流值班为这些瓜果蔬菜浇水施肥。

我们的常识与自然课大多都是在这片菜园里进行的，许老师为我们讲解植物的细胞结构和植物的生长过程，教会我们对各种植物的分类以及对野外有毒的植物果实和菌类的分辨等等。

沐浴着阳光，吮吸着营养，瓜菜碧绿的蔓藤一天天地往上爬，我们的知识也在一天天地增长。

　　收获的季节总是让人兴奋和快乐的，当采摘的第一批瓜菜摆放在教室讲台上时，看见自己辛勤劳动收获的果实，同学们欢呼雀跃。

许老师把各种鲜嫩的瓜菜分摆在同学们的课桌上时，同学们发现，在我的课桌上，堆放的瓜菜是最大最好的，而且还比其他同学还略多出了一些。

这些瓜菜不仅改善和丰富了家里的生活，也给母亲节省了一笔开支，对当时生活比较困难的家里带来了很大的帮助。

　　在文革，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你所犯下的最为细小的错误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和不可挽回的，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或许会感同身受。

在一次期终考试后的第二天，许老师把我叫到了空荡荡的学校，在他那简陋的办公室里，许老师把我的语文试卷放在我面前，指着用“忘记”一词的造句题让我自己看看。不看则罢，看了让我脑袋嗡的一声，接着一阵晕眩，全身发抖，眼前是一片空白，呆若木鸡的我低着头站在那已吓得哭不出声来，只有那双眼睛里，盈满的泪水，像珠子一串串地从脸颊滑落在地上。

原来，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我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句毛主席语录中的“不”字给写漏了，变成了“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意思完全颠倒了过来。做完试卷自己也没认真检查，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写成这样，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啊。

　　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也是任何事情都可以无限上纲上线的年代，我又是一个“黑五类、狗崽子”， 况且又出了这么大的错误——篡改毛主席语录，如果上纲上线的话，父亲母亲绝对是逃脱不了关系的，问题的严重性让我感到了末日来临的恐惧。

过了一阵子，平静的许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知道错在哪了吗？这个错误也着实太大了，你怎么能这么粗心呢？记住了，你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往后做任何事，除了要正直厚道外，还一定要认认真真去做，千万别这么粗心大意。好了，别哭了，赶紧把句子补充完整吧，没事的。”

一个“没事的”，让我少许放宽了心，我不敢抬头望许老师，含着眼泪，模糊的双眼，不听使唤的手颤抖地补上了一个“不”字。这是我一生中写下的最为艰难，又最为艰险的一个“不”字，也是最不像不的“不”字，同时也是这一辈子用“忘记”造的最为刻骨铭心的一个记忆。事后，许老师也没跟我再提起这事，也从不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包括我母亲。

　　这件事一直让我不能忘怀，也让我没世不忘。至使我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每一次做完作业特别是考试时，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我都会认真地检查至少一遍以上，直到确认没有出错为止。

这一良好习惯还一直保持到以后的工作中，让我受益一生，十分感激许老师对我的保护和教诲。许老师对我说的“做事要正直厚道，要认真”，已经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让我没齿不忘。

在我童年的成长过程中，许老师是对我影响较大的导师之一，他不仅教给我书本里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人，如何去关心和帮助别人。是他教会了我什么叫正义、什么叫爱心、什么叫宽容、什么叫理解，他让我懂得了正义的力量、爱心的温暖、宽容的睿智、理解的品德。

　　许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许老师为什么会这样处处护着我，有时感觉许老师就像我慈祥的父亲一样呵护着我。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怀着感恩的心去寻找这个答案，可是一直没有找到结果。

或许现在，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个答案了，因为我已经懂得了人生，也懂得了感恩，更是没有辜负许老师对我的期望和教诲，虽然至今在工作中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我依照许老师的教导，做了一个办事认真、工作负责任的正直厚道的人。

　　许老师，您如今在哪里？身体还好吗？您对我的教导和恩情这辈子我是无法报答您了，我只能用出色的工作成绩和正直的为人来回报您。

在教师节来临之际，衷心感谢许老师对我的默默呵护和关爱，是您给我了一双搏击长空的翅膀，给了我翱翔世界的勇气和力量。对您的感激用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只能在此默默地祝福您身体健康吉祥、家庭幸福快乐！祝您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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