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岁月如歌——忆二叔</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施正豪</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p> 认识二叔,始于照片。父母的影集里,有几张二叔年轻时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结婚照,英俊潇洒,目光炯炯,只是带着几分严肃; 二婶则一脸温婉,清秀甜美,望之蔼然。二叔不但学问好,政治上也进步,在中学时就已入党。所以在文革中凡填写履历表时,在亲属关系一栏,总是二叔的名字排在第一,政治面貌那一栏里郑重的写上“党员”。那个年代,这个汉语词汇具有着特殊的意义。</p><p> 七六年,中学毕业在家的我,很幸运的跑去北京二叔家住了三个月。当时二叔出国工作未归,朝夕相处的是二婶、堂妹和天津来的姥姥。刚到北京几天,就遇上了“四五”天安门事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氛。我用二叔的工作证冒名顶替买了一张北京通用月票,可以随便的在北京乘车游览,包括较远的十三陵,谭柘寺。当时北京的很多景点都关闭了,但于我,更喜欢的是二叔家满架的书籍,那时,隔天出去游玩,隔天在家看书,晚上也是沉浸在书海里,经常到夜深人静,乐不思蜀。其间很认真的读了二本著名语言学家王力的书:《诗词格律十讲》和《古代汉语》,受益良多。那本《诗词格律十讲》,用原稿纸几乎是手抄了一遍,学到了一些诗词格律的基础知识,受益终生。</p><p> 一次在校园里,遇到一位女老师,一见我劈头就问,施光亨是你什么人?我说是二叔。原以为她知道我这个不速之客,只是不知道关系而已。没想到几天后二婶告诉我,那个老师很得意的告诉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认出了我们的亲戚关系。当时心下就想,有那么像吗?二叔潇洒俊朗,风光无限,而我一个落魄少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不过亲戚之间毕竟会有一些神似,识得其中的缘分,也算是独具慧眼了。</p><p> 到六月初,二叔终于要回来了。由于没有闹钟,前一晚,我就跟自己说,明早要七点起床,第二天早晨居然准时醒来,自己都感到很惊奇。吃完早饭和二婶、堂妹去接二叔。学校派了一辆小轿车,坐到车里后,系里的领导来了,一看车里人多,就说:我不去了吧。我一看忙说还是我不去为好,但领导很坚持。后来总觉得在这事儿上有点儿对不住二叔——我能替代领导吗?</p><p> 二叔看起来并不像照片里那么严肃,笑意时时地挂在脸上。虽然回来好像是休假,但仍然很忙碌。一次跟我说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来读书、写字。而且写字是用毛笔,这是我看到的。让我着实领略到了那一代知分子潜心于学问的风范。三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回头想,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或许并不是北京的古城风貌,而是那满架的书籍,以及北京夜深人静时,窗外老槐树中那成片的蝉鸣,更是那满满的温馨的亲情。之后二叔全家又到无锡乡下探视奶奶,我也在,由此又短暂相聚了一段时日。乡下的白米在秋收后是要囤积一年的,到第二年夏天难免会长肉虫。我和二婶在小河里淘米洗菜后,总要到门前的小井边儿打井水再冲洗一遍。二叔见了就说,你们看谁家会这么淘米?那是一脸的严肃。一次二叔二婶隐晦的谈起时局,正让我想起了鲁迅的一篇文章,就随口说,新党总会最终得势的。所幸那不是事实。</p><p> 几个月后文革结束,第二年我就有幸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上了研究生。84年研究生调研,重来北京,从火车站出来时竟感慨万千,时移世易,这还是我的北京吗?</p><p> 与二叔二婶重聚,他们热情有加。二叔仍然整日忙碌。时值盛夏,在一台台式电风扇下,仍然整日挥汗伏几,笔耕不辍。尽管很忙,二叔仍不忘热情的挽留我:你做论文,在哪儿都可以,就在北京多住一段儿吧。第二年在学校做论文时,父亲转来一封二叔写给他的信,说系里来了一个女大学生,觉得挺好,问是否有意认识一下?信里附了一张集体照,另外还有二叔写的一首小诗:</p><p>无求花酒耳目明,三界之中学野僧。</p><p>逝者如斯圣贤恐,何惜小窗共书灯。</p><p>是借用了一首古诗而言志的,所谓借古人杯酒,浇胸中块垒。</p><p>原诗也随信抄录了:</p><p>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p><p>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p><p>——宋·王禹偁《清明》</p><p>我不揣浅陋,依样画葫芦,算是回复:</p><p>此身何处未分明,一似西游苦行僧。</p><p>千里难结秦晋好,青春漫与读书灯。</p><p> 毕业后去北京公出的机会多了,每次照例都会去看望二叔二婶。一次傍晚在校园里碰见二叔二婶刚从一个什么聚会回来:二叔西装革履,二婶一袭旗袍,春风满面。那应该是知识分子最扬眉吐气的年代了吧。也让我不免想起76年在北京时,一次二婶晚上下班回家,穿的是一身学生蓝,眉头紧蹙,满面愁容说,主席要是不在了怎么办呢?</p><p> 后来二叔做了校刊总编,每天晚上,家里都是高朋满座,前脚刚走,后脚又来。那是不一样的忙碌。1988年出国,临行前在二叔家落脚。哥哥一家和妻子家里几人相送,弄的二叔家人声鼎沸。一天,中央电视台转播一场实况围棋比赛,机会难得,我就独自溜到对面门邻居家看比赛。正看着,二叔突然出现在门口对我说:你看,家里这么乱,都是你。一脸严肃。我理解,对于一个惜时如金,一心做学问的人,在被人打扰时的那种心焦与无奈。</p><p> 出国留学后,音信渐少。第一次回国探亲,又去探望他们。那时二叔多了一台电子打字机,经常看到二叔手拿一支烟,同时用手指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往键盘里敲字。闲暇时会兴致勃勃的跟你讲某个汉语字词的用法,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而探究其中的奥妙与乐趣,看来是远胜于把它们形诸文字时的艰辛与枯燥。一天早上看到二叔用一小锅在煮牛奶,嘴里叼着烟卷,烟灰不时的飘落到奶锅里,竟浑然不觉。烟雾缭绕中,眼神空旷悠远,那一定是还沉浸在他的文字中。</p><p> 大概是93年春节,给他们打电话拜年。我说国外有很多教授汉语的,有机会愿意出来吗?电话里二叔说:老了,飞不动了。二叔二婶退休后,仍然笔耕不辍。二婶历经10年,编了一本中文阿拉伯文大词典,另外还将课余时间写的一些论文编辑成书。2001年回国探亲,临别时,二婶很温婉的问,箱子不重吧,如果不重,我有一本书送给你们。是一本《课余丛稿》,然后在扉页上签下名字,让我感动。</p><p> 后来二叔编的几本词典也陆续出版,也相继辗转的送到了我的手上。翻开字典,就教我想起二叔敲打键盘专心学问的样子。2018年二叔二婶80大寿。堂妹微信我,说能否写一首诗表示祝贺。虽然自觉才疏学浅,依然欣然从命,填了一首《唐多令》:</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唐多令</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贺二叔二婶八十大寿</p><p>年少学而优,未名湖畔遊。问世间,谁共沉浮?南北阁中琴与瑟,情相悦,意相投。</p><p>众妙字中求,笔耕乐忘忧。老益坚,更上层楼。得见名山藏事业,期百岁,颂千秋!</p><p> 想想今日还能粗浅的写点诗填点词,那是得益于当年二叔二婶家的藏书的。去年秋天回国探亲,又去探望二叔二婶。二婶送了我一本《此世今生未名情》,是他们五六级北大中文系同学们写的回忆录。记录了他们那一代学人的坎坷与艰辛,读后令人叹息。但我也想,那一代人是真正把自己的命运同国家的命运紧密连在一起的一代人,包括我父母,是把一生的精力奉献给了国家的发展与建设的一代人,岁月如歌,可歌可泣。</p><p> 不幸的是,由于长年伏案写作,二叔积劳成瘁,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此时已经不认人了。曾经的那个谈笑风生的二叔,只剩下了沉默,默默的抽烟,默默的听别人谈话。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有神,还能透出一丝当年的风采。没想到半年后二叔竟溘然长逝。古人说人生之不朽在“立德、立功、立言”,二叔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二叔其不朽乎! </p><p style="text-align: right;"> 2020年9月5日 </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唐多令</span></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贺二叔二婶八十大寿</p><p>年少学而优,未名湖畔遊。问世间,谁共沉浮?南北阁中琴与瑟,情相悦,意相投。</p><p>众妙字中求,笔耕乐忘忧。老益坚,更上层楼。得见名山藏事业,期百岁,颂千秋!</p> <p><a href="https://www.meipian.cn/307npws1?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魂兮归去,有待来生。</a></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叔音容笑貌犹在</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