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日子

水含笑

老爸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姊妹几个都这样认为。听老爸说他是六十年代只身一人来到新疆，如果不是世事弄人，老爸也曾是妥妥的学霸一枚：初中时老爸是数学课代表，新发下来的代数课本，老师不用讲，上面的题老爸全会做。老爸常在饭桌上说：“哎，我生不逢时呀，要是生在这时候，我怎么着也是个数学家呀。”每次听老爸讲这段往事，就会禁不住想：我小时候数学几何学得好，儿子的数理化成绩极好，估计是得了老爸的遗传。老爸很有领导天赋。如今虽已古稀之年，每每在茶余饭后谈论起他年轻时的事情，总是津津乐道：当时给每个队里分了挖渠的任务，老爸也算是一个小组长。干活地点在戈壁滩，吃大锅饭，干大众活，所以大多干活稀稀拉拉。领头的一过来，装模作样挖两铁锨；领头的人一走开，偷奸耍滑蒙混过关磨洋工的人不在少数。就这样干了几天，老爸一看说不行啊，一会儿屙屎呢，一会儿撒尿呢，要不就用铁锹撑起衣服躲下面睡大觉呢。就把他负责的那一组的任务进行了分解，每人十米，谁干完谁回家。结果原本磨一天的工，老爸负责的小组两三个小时就干完回家了。领导知道了，问我爸：“小高，我咋看街面上都是我们的人呀？”我爸说：“干完了，就回来了。”负责人惊讶极了：“干完了？这么快？”虽然吃惊老爸干活的速度，但还是容不得这样一群人在街面晃悠，不到规定时间再不能提前回来了，老爸一听，转天就先把任务进行分工，然后让大家躲凉快地方睡觉，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吆喝大家起来干活，干完就收工。后来其他组发现老爸这个办法好，都进行了分工制，原本计划两三个月的工程，一个月就完工了。领导似乎发现了老爸的才干，再往后派出工，老爸就成了领头负责人。

七十年代，老爸老妈成了家，这也是老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是你妈抓阄抓来的。”当时人家给我妈介绍了三个地方，还有一个是东北的。我姥姥说，抓阄吧。于是团了三个纸蛋蛋，里面写了这三个人的地址，结果我妈抓了三回，都是我爸。姥姥说：“认命吧。”冥冥中自有天意，一个抓阄注定了老爸和老妈的美好姻缘。后来就有了我们姊妹四个，有了我们这个幸福美满的家。老爸会开车，人实诚能吃苦活干得漂亮，家里买了大链轨拖拉机，即便其他人的链轨车闲着，好多人哪怕排队也要等爸的链轨来犁地。老爸会木工，家里的牛车，爷爷的轮椅，院里的棚架全是老爸的手艺。也许是因为老爸开大链轨春种秋收找老爸干活的人多，家里能多一份收入，老妈操持田间地头家里家外井井有条，养了七八头牛，一百多只鸡，十几只鹅，所以家里的日子逐渐富足，等我十二岁从山东老家回到新疆的时候，餐桌上的饮食已经是荤腥不断了，村口村西老爸的哥们朋友一到饭点就喜欢来我家蹭饭。

在子女教育问题上，老爸话不多，属于不怒自威型。曾经我一度以为老爸不喜欢我，因为姊妹四个，属我最笨，家务活一窍不通，地里拔草间苗也是一塌糊涂，人还特别娇气。小时候我最怕老爸，他只要一瞪眼，我立刻乖乖的，甚至我一度很自卑，可能是因为五岁离开爸妈，十二岁回来，感觉除了学习好点，其他的我没有一样能让老爸瞧得上。可是现在回忆起来，我脑海中，浮现最多的总是那个冬天，每个周末，老爸都会用棉大衣裹着我，骑自行车驮着我去十几公里的乌苏十五军区医院做近视眼的治疗，然后再骑着自行车驮我返回十几公里的家。一个父亲驮着女儿，在茫茫白雪间的路上奋力骑行的场景时常在我记忆中出现。再后来，也因为父亲的坚持和努力，我成了一名正式的小学老师，有了热爱一生的工作和事业。

　　曾经那个顶天立地、为我们遮风挡雨，撑起一个幸福家庭的，山一般高大健壮的老爸，忽然有一天，让我们觉得步入老年的，是2014年秋天。那时候老妈已经病逝，老爸跟随小妹在北京生活了几年，突发脑梗，出院后，考虑小妹孩子小，家在四环，工作的地方在三环，一个人两头跑接送孩子上学还要照顾老爸太辛苦，大姐三妹把老爸接回了新疆。当我去乌苏把老爸接回沙湾居住，半路姐夫的车要加油，爸坐在路沿石上准备休息，一头栽倒在树田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老爸真的老了，脑梗后遗症已经让老爸有些失衡，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亲情真的是一个很微妙的轮回。如今，老爸跟我在沙湾生活已经整整六年，六年间，面对老爸，我早已没有了儿时的那份忐忑与自卑。六年间，面对老爸，就像面对儿子幼小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操心老爸的衣食住行，那份真真切切的牵肠挂肚，悉心照料，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把老爸当成一个老孩子一般，生怕老爸有个头疼脑热，生怕老爸受一点儿委屈，老爸对着电视笑，我就看着老爸笑，老爸看着平板乐，我就看着老爸乐，老爸冲着儿子喜笑颜开，我就看着老爸喜笑颜开。在姊妹四个的微信群里，老爸从外面捡回一个竹蜻蜓啦，老爸今天在饭桌上又开始给我讲老龚家，八个儿呀，老爸又把我电饭煲插销拔了呀……我都会如数家珍般的给姐姐妹妹们描述着关于老爸的一切一切，像极了儿子外甥们小时候充满稚趣的言谈举止被家里人反反复复津津乐道。

老爸有三乐：平板、遛弯、喝小酒。每天早晨下午至少遛弯两次，饭前美滋滋地喝盅雪水坊，茶余饭后，老爸翘着二郎腿，或躺或坐，触摸平板，划拉着今日头条、凤凰新闻、腾讯新闻，浏览浏览新闻，看看喜欢的视频，应该是老爸最自在悠闲惬意的。因为有老爸在身边，操持着老爸的一日三餐，看着老爸惬意的或躺或坐地看看电视，喝喝茶，划划平板电脑，溜溜弯，茶余饭后，听老爸聊聊陈年往事，每天的日子都特别的充实幸福。

老爸有三难：换衣难，接走难，去医院更难。

最近这两年，老爸执拗起来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认准了一件衣服，不管天冷天热，说啥也不换。如果找不到他一直穿的那件外套或睡衣，就心急火燎地一直问，一直问，非说你给他扔了，或者非要你给他找出来不可。人上了岁数，可能就很恋旧，常穿的那条裤子，那身睡衣，那顶帽子，想要换新的，或者给洗一下，千万别直白地说，否则，无论你费了多少口舌，老爸就认准了那件衣服，说啥也不换，即便你硬给塞进洗衣机了，只要没沾水，他还是要拿出来再穿身上，硬换硬拽更是跟你急。如此反反复复多次后，我摸着了规律：给老爸洗衣，须得趁他脱衣睡着了之后，迅速拿出扔进水里。老爸醒来顶多嘟囔几句，无奈地换上干净衣服。如若换新衣新帽，旧的那件一定要藏严实了，老爸会天天问到处找，问不到了，找不出了，也就无奈地换新衣新帽了。今年六月，外甥女结婚，这可是我家姊妹四个的唯一的姑娘出嫁。为此，我特意给老爸买了一身唐装让婚宴上穿。送亲头一天，给老爸换衣服，说啥都不换，咋说都不穿，我和儿子哄了一个多小时，折腾了一身汗，到最后还是没能犟过老爸，老爸是穿着一身睡衣来到了乌苏妹妹家，一屋子送亲的人也早已耳闻老爸的执拗，最后还是大姐夫一句话：爸，待会儿咱们去酒店喝酒呢，你总不能穿着睡衣去见老朋友吧。老爸这才乖乖地把新衣服换上了。

节假日或周末，大姐三妹来看望老爸，心疼我太辛苦，几次想要接老爸回乌苏去住一段时间，走的时候，老爸还答应的好好的，说要这家住一个星期，那家住一个星期，才去了一天，第二天说啥也不待了，一会儿说路不平，一会儿说楼太多太高，非闹着要回沙湾，固执的像个孩子。大姐接走了，第二天又不得不送回来，妹妹接走了，第二天老爸闹得不行，又送回来，三番五次如此这般，折腾完了大姐姐夫，折腾妹妹妹夫，姐夫妹夫无奈只好请假再开车送回来。前年暑假小妹从北京回来探亲，趁我出差的功夫，好不容易哄着老爸回了一趟乌苏，心想着回家乡走走看看，探望探望亲友，才去了一天，还没有和姐姐妹妹亲热够，老爸又闹着要回沙湾，小妹只好这边抹去刚和姐妹见面又要分离的眼泪，那边又陪着老爸坐车返回沙湾，嘴里说着，没办法，老爸在哪里，哪里就是娘家。去年冬天我下沉工作队一个星期，老爸天天给我打电话，一会儿说找不到家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接他回沙湾，一会儿要自己坐车回来呢，可怜巴巴的语气好像是被我抛弃的孩子。大姐说，妈去世的早，也没享上儿女的福，咱们就这一个老爸，还不可劲儿的宠，只要老爸开心，在哪里待着舒服就在哪里住吧。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一件衣服也好，一间卧室也罢，人越是上了年纪，越容易习惯于那一样物件，习惯于每天走过的那条街路。

如果说给老爸换洗衣服、接去乌苏比较困难，那么哄老爸去医院简直是难上加难。老爸上了岁数，牙齿也快掉光了，最近这几年很多东西咬不动，吃不了了。哄了几次都没能把老爸哄去医院镶牙。2018年暑假，小妹回新疆探亲，和三妹俩哄着老爸去了医院，但因为老人岁数大了，必须要做各种血压、心脏检查，身体无恙，得办理住院手续才可以拔牙镶牙。在问诊等待的过程中，老爸一下子急了，发了很大脾气，说啥都不做检查，医院也不待了，非闹着要回家。小妹也强硬起来，挡在大厅门口，就不让老爸出医院，俩人越嚷嚷嗓门越大，最后把门口保安都招来了，保安问明情况后跟着小妹一起劝老爸，但最后愣是没犟过，只好跟在老爸后面回来了。小妹返回北京前，二次跑到医院，医疗卡上充进3000元，把票据往老爸跟前一放：“爸，镶牙的钱我已经打你医疗卡上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你不听二姐的话，不去把牙镶了，这钱咱就当丢了，反正是退不回来了。”这之后的一个星期，老爸天天让我去医院把钱要回来去，他们如果不给退就告他们去。后来好不容易再次把老爸哄医院了，我提前一天去牙科跟医生把老爸的情况说了，打好招呼了，老爷子得哄着来，有啥话私下跟我聊，需要做的检查提前开好单子就行。虽然老爸也是诸多牢骚，但好歹还是把各项检查都做完了，只等办理住院手续，跟医生预约时间了，可就在我在一楼排队准备交住院费的时候，老爸说啥也不在医院待了，气呼呼下楼，执拗得回了家。就这样折腾了几次，老爸的牙最终还是没能镶成，只好把医疗费退了。
去年冬天，老爸不慎骨折，每隔七天，要去骨科医院问诊换药，期间还要拍片观察愈合情况。怎么哄老爸去医院这可成了大难题，好在儿子放假回来，我们谁劝都不顶用，孙子往前面一蹲，老爸立刻眉开眼笑，乖乖听话，让穿衣穿衣，让去医院去医院，虽然免不了唠叨，但总归是能去医院配合治疗。

上个星期，老爸身体不舒服，阿尔茨海默症的状况越来越明显。担心老爸脑梗复发，哄老爸去医院做检查，有了之前的经验，除了医生问诊，其他时间一律让老爸坐着，憨豆先生在旁边陪着，我楼上楼下缴费排队。一切弄好，刚开始还好些，可等了不一会儿，老爸就开始急了，好不容易哄着去抽血，又要排队。老爸坐了不一会儿，发脾气了，嗓门好大，说啥非要回家，满大厅候诊的人齐刷刷望着我爷俩。老爸说啥我都嗯嗯嗯，挡在前面不让出去，好不容易又哄着给摁在椅子上，赶快跑到抽血口，恳请医生能不能让老人家插个队，医生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很爽快的答应了：“让老爷子来吧。”就这样，因为老爸发脾气实在哄不住，也是遇到好心人多，插了两回队，后来我发现，排队等候的时候，千万别在老爸跟前待着，老爸说啥你只听着千万别接茬也别去哄，只要一走到跟前，他就会发脾气，就会闹着回家，老爸咋说我都是嗯嗯嗯，好好好，老爸也被我磨得没脾气了。摸着了规律，接下来的检查还都算顺利。接下来的几天，老爸想起来就数落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以后不能这样不给我说就把我弄医院去，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不掉牙的，那不成了妖怪了么。没病都瞧出病来了，别让我去医院，让人心里不舒服。反正检查也做完了，老爸说啥我都听着，老爸咋说我都是嗯嗯嗯，好好好……

老爸的日子还在继续，我的流水账日记也在继续。看着老爸的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忘性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像个老小孩。最初老爸喝酒仅仅是饭点小酌一杯，这一年多酒瘾越来越大。我担心酒喝多了对老爸的身体不好，即便买了酒，也是给藏起来，吃饭的时候再给倒一杯，老爸找不到酒，就自己跑商店买一瓶，偷偷摸摸藏在卧室里，枕头底下，书柜下面，相框后面，老爸藏酒，我找出来，换个地方再藏起来，老爸继续藏，我继续找。如今每天和老爸斗智斗勇，买酒藏酒又成了生活的常态。 每每老爸随心所愿的时候，总会笑得跟个孩童一般。是的，步入古稀之年的老爸性情越来越像个孩子。当我打扫房屋的时候，从您的衣兜里，书柜后面的夹缝里，掏出烟盒还有八九个用过的打火机的时候，您嘿嘿一笑，说是遛弯时在路边捡的。当您说不馋酒，就是喝酒给肠子洗洗澡，消消毒，当您找不到酒闹情绪的时候，当我洗床单被套从您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空酒瓶子的时候，当我正在厨房里做饭，您悉悉索索的从茶几下面拿出一颗糖见我走过，又倏地藏在身后假装看电视的时候，那神态模样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偷吃妈妈藏起的糖果点心。当您迷上了一个电视节目，非要坐到茶几前吃饭时，我便盛好饭菜，放上汤匙，在一旁陪您一起边看电视边吃饭，时不时地为您拭去下巴上的米粒和溢出的汤汁，还得时时提防您拿汤匙的手会把碗碰翻，一如刚会吃饭的孩子。当您的牙齿罢工的罢工，脱落的脱落，为了给您镶个牙，我们姊妹几个连哄带骗，使出了诸多的计策，把您带到医院，您一次次从医院溜回家，前前后后折腾了七八次也没能给您镶上牙。这时候的老爸真的像极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都知道，无论谁，再有多么的不愿意，谁也抵抗不了生老病衰的规律，我们都只愿老爸在我们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幸福而快乐的，我们尽其所能的让老爸余生离衰老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到来，我相信，我们也会像爸妈照顾儿时的我们一样照顾老爸的饮食起居。生命就是一场爱的接力，每个人都在一次又一次的生命的轮回中，体会最真挚的人间亲情。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老爸也会像《穿越时空的告别》书中的爷爷或伯公一样，不认得自己的亲人是谁，不记得回家的路。但我想，我们应该有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切可能到来的无法逆转的告别之旅，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爱护我们的老人，就像他们当初细心周到地呵护幼时的我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