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的阅读

毛歌

在今天这个时代，重提视觉力，会是一种艰难的挑战。我之所以不用视觉艺术这四个字，是担心绝大多数人一旦看见“视觉艺术”，就像看见道路上的路标一样，立即左转或者右转。人们的想法是，视觉艺术属于艺术家。而实际上，当我们认为人生就是艺术或者说要诗意的栖居的时候，视觉艺术就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发生着紧密的关系。

你专注于婴儿的第一个微笑，高兴地和小孙子自言自语——，你并不需要只有一岁的他，就在你的对面，点头或者做认真的回应，这个是做不到的。但是，你喜欢这种感觉，你和他谈论红色的太阳和绿色的树叶，还有那些永远高挂在我们头顶的星星，它们闪烁不定，却使得夜晚宁静，和人世间的不确定性完全是两回事。你通过各种色彩以及小区樟树林里麻雀自由的歌唱，来培养你可爱孙子的视觉力。你要引领他开始关心一个更大的世界，让他看见更多的事物，包括隔壁那个总是笑容可掬的老王，这对于他的大脑的生理的开发有着巨大的意义，而他的思想就此而有了基本的轮廓。

没有比我们专注于某一件事物，更能够激发我们内在的力量了。今天这个时代的视觉力，变得犹疑不定，变得脆弱。你要一个人花十分钟在树下聆听云雀的歌唱，很难做到。而我们的眼睛早已被商业广告培养成为一种快速掠夺的存在，这使得我们在阅读一本书的时候，比起我们的前人来说，既缺乏专注力，也缺乏耐心。太多人不仅仅好久没有读过书了，而且在手里有一本书的时候，就安定不下来。我们的视觉力，似乎习惯不了沉淀的散发着纸张味道的文字。各种带着抖动感的事物，——这让我想起来一个人总是在图书馆抖动双脚的往事，通过连续的各种细碎的抖动，我们的视觉力被彻底瓦解了。

在谈论阅读的时候，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眼睛的事情。阅读的视觉力，需要动用我们在阅读某一本书之前所有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一个人人不论读了多少书，能够让他毫不犹豫讲出来的那一本书，一定和他的人生有着紧密的关系。也就是说，没有实际人生的参与，这本书会变成一种碰巧的事物，仿佛过客。你能够记住多少过客啊?机场和车站的，码头和巴士上的，那种擦肩而过的人生，对于你有多少意义?

我至今保持对于路遥的敬意，不是由后来的《平凡的世界》来完成的，而是1983年代的《人生》，那对于一个试图从农村走出来的男孩，具有一种意志力的引导。我在听见很多人谈论阅读的时候，就很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支付了多少时间给他的书，到底在往返的阅读生活里，他的视觉力发生了怎样的革命性变化。

显然，我指的是，我们今天浮光掠影式的阅读，蜻蜓点水式的阅读，尤其是道听途说的阅读。这和我们的旅游方式几乎如此一致，我们从前对那些在某棵树上刻下“到此一游”四个字的人极为不满，而我们今天借助于社交网络的发达方便，以打卡的方式经过某个地方，估计会被若干年后的人们所讥笑：你们怎么那么匆忙，你们是不是真的把人生理解为过客的啊?

我突然间觉得那些刻下“到此一游”四个字的人，有些可爱。他们至少在选择某一棵树的时候，花了一些时间，刻下四个字也需要一些时间，还得担心有人出来责问他们的行为，当他们刻完之后，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动。我琢磨他们自己也在想：就这样离开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来看你。天底下刻下这四个字的人不在少数，有多少人重返旧地，找到四个字，伸手触摸的啊?这让我们的人生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轻微的忧伤。

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我给她讲“人”这个字，我告诉她两个人同一个方向叫做“从”，两个人不同方向叫做“北”（通假字：背），三个人在一起，有一个人领导大家，叫做“众”，如果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是“病”。她一边写字一边说：“那爸爸我们不能睡懒觉啊，睡懒觉就是躺在床上，那是病人。”我一直记得这段对话，通过阅读和写作，通过这种关注的视觉力，我至少在孩子读书的过程中培养了她一种能力，这也让她在后来一直喜欢阅读纸质书。

我们今天的危险在于，我们习惯了道听途说的阅读方式，而这根本就不是阅读。阅读具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传统力量，如果我们丧失了基本的阅读能力，就和我们生活了几十年，每一天都用筷子吃饭，突然间丧失了使用筷子的能力一样，我们将会丧失提升我们生命品质的能力以及内在的希望。我们有可能不再通晓通过自身真诚的阅读来拯救命运的法则，不再拥有一种通过长期阅读所产生的帮助我们阅读理解人生的力量。我们变成了一个道听途说的人，这听起来是对于人生的讽刺，也是对于我们生活力量的亵渎。

正如商业法则永远都离不开信任和真诚的品质一样，阅读始终需要我们通过一页一页的翻动或者就停留在某一句话那里，来建设我们的人生，这需要我们更加勤奋，更加专注，更加懂得体验的力量，而不是被时代潮流裹挟着随波逐流。

失去阅读，等于失去自我。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 maoge19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