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水深千尺

鲁德

1

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现代的一位著名美学家论及李白的一番话，说他写诗不是很用心，常常是随性挥洒、恣意落笔（大意）。当时印象极深。因为李白早已在我们的心中定格为诗仙了，目之所视，耳之所闻，都是对他的称颂赞美之词，现在突然看到了对他的一个批评，很是有些惊讶；但随后又不由地眼睛一亮、顿然开悟，觉得这位美学家讲得非常对，我们心中其实一直都有的对李白诗歌的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感觉，被他一下子给点穿了，正像爱默生说的：“我们长期以来的想法和感受，有一天将会被某个陌生人一语道破。”

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一泻千里，“援笔三叫、文不加点”，“胸口一喷即是”—— 在李白诗歌的这些鲜明特点中，首先透出的当然是那他敏捷过人的才思、不屑雕饰的率真和直抒胸臆的豪放；但相应地，不也多多少少显露出了他的一些独任天心的随性、拒绝节制的恣肆和少了一点耐心的急切匆忙吗？不能不说这位美学家敏锐觉察并且直言指出了李白诗歌中的一个偏失，尽管这偏失是与李白诗歌与众不同的品格和气象相伴相生的。
看看李白的那些发想无端、匪夷所思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不同凡响、瑰丽奇崛的想像爆炸；但同时，也不能不说是异乎寻常、汹涌漫溢的情感膨胀。
　　当然，还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2

桃花潭离安庆不远，其所在的宣城泾县我去过多次，月亮湾、查济古村落、宣纸文化园、新四军军部旧址、皖南事变激战地等名胜古迹看了不少；对李白的那首题为《赠汪伦》的诗，更是非常地熟悉和喜欢。但是，我却一次也没去过桃花潭，甚至连去的念头都不曾动过。
最初自然是因为那位美学家的话。我猜想，李白当年信笔写来的桃花潭，也许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池塘，不会很大，水也不多不深，可能还很浑浊。真要去看了，失望而返，毁掉了想像中桃花之火红热烈、潭水之阔大澄邃的美好，那才叫松下喝道、清泉濯足、对花啜茶；不如不去碰它，让那份美好就这么一直留存在心里。
再是不仅因了那位美学家的话，也因了汪伦的话。
清代“乾嘉三大家”之一的袁枚，在其《随园诗话》中记载：唐时汪伦者，泾川豪士也，闻李白将至，修书迎之，诡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无桃花；‘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并无万家酒店。”李大笑。
　　据说汪伦当时为泾县县令，其性格豪爽，喜交名士，经常为朋友仗义疏财，慷慨解囊，甚至一掷千金而不惜。天宝年间的李白在诗坛上已经名声远扬，汪伦非常钦慕，希望有机会一睹诗仙的风采。可是，泾县名不见经传，而自己也就是在泾县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盘上有点名气，怎么才能请到大诗人李白呢？后来，汪伦得到了李白将要到附近游历的消息，觉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想写信邀请他来泾县。那时，大凡知道李白的人，都清楚他有两大爱好：喝酒和游历，只要有好酒，有美景，李白就会翩然而至。

　　于是汪伦便在信中说泾县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李白接到这样的信，立刻高高兴兴地赶来了。一见到汪伦，便要去看“十里桃花”和“万家酒店”。但此时汪伦却告诉他：桃花是我们这里潭水的名字，桃花潭方圆十里，并非桃花十里。万家呢，是我们这酒店店主的姓，并不是说有一万家酒店。李白听了哈哈大笑。

我注意到袁枚的用语：诡云。原来，汪伦是把李白“忽悠”到了桃花潭的。

李白被忽悠了，我们可不能再被忽悠。

3

近日，在绍兴出差返回安庆时路过宣城，见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大学同学。
听说我从没去过桃花潭，他一定要我留下半天时间，由他陪着去泾县看看桃花潭。
“怎么是农家小池塘？你是听谁说的？真没料到这世上还有比李白更有想像力的人。”同学一边略带调侃地说我，一边哈哈大笑。那应当是跟李白知道十里桃花和万家酒店是怎么回事后一样的笑。
于是，我们来到了古时称南阳镇今天叫桃花潭镇的桃花潭旁。
眼前的景色让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我看过不少绝美的水。

洱海，滇池，日月潭，泸沽湖，青海湖，喀纳斯湖，那木措湖，羊卓雍措湖，长白山天池，还有九寨沟的那些海子……为这些美到极致的水，我曾写过一篇《九寨归来还看水》，历数了它们在我眼中的那些惊艳。
现在，我则要说，就是面对它们，桃花潭也完全不必有什么愧色。
发源于黄山的青弋江，自南向北由两岸群山间奔腾而出；进入泾县桃花潭镇后，被岸边一座凸起的石壁稍稍挡了一下，水流因之萦回，形成了一个深潭。
　　这就是桃花潭。
　　因此，桃花潭实际上是青弋江的一段水面。与洱海、滇池、日月潭、泸沽湖、青海湖等等著名的水不同，桃花潭是流动的。而流动的水如此平阔又如此丰盈，如此清澈又如此深邃，如此灵动又如此泠艳，除了在桃花潭，还能有多少地方可以看到呢？。
　　我们步入当年汪伦踏歌送别李白的东园古渡，驻足于渡口边一棵花开得正欢的的高大桃树下。
回湍清深、平缓皎洁、开阔豁朗的潭水里，静静地躺着朵朵白云，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异常分明，异常清晰，天空仿佛一下子被拉到了我们的眼前，从我们的头顶到了我们的脚下，似乎只要弯一弯腰伸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让我们心生无数遐想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的浩瀚天宇。这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感觉！
　　再放眼远处，两岸葱茏茂密的树木、披红挂绿的峭岩、青砖黑瓦的古民居一尘不染地倒映在潭面，齐刷刷向着没有尽头的天际线无限延伸；水光潋滟，山色空濛，风物旖旎，涵秀炫丽；染浸于这样一个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之境，谁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凡尘尽褪、 身心通透。这又是一种何等奇妙的感受！
　　终于明白，李白遭汪伦“忽悠”后，为什么并不以为忤，反倒在桃花潭流连忘返，与汪伦诗酒唱和并结下了深过千尺桃花潭水的友情。 当然，桃花潭让人刮目相看的还远不止这些。
　　桃花潭的右岸，除了汪伦踏歌送别李白的东园古渡，还有始建于唐初的南阳古镇，有明朝的踏歌古岸阁，有清朝的八角文昌阁和鞑子楼、司马第，有距今已400多年的中华第一祠——翟氏宗祠；桃花潭的左岸，更有始建于南北朝时的万村老街、始建于隋朝开皇年间的扶风会馆、始建于唐代贞观年间的义门和留有诗仙足迹的谪仙楼与怀仙阁。

　　而流淌在两岸之间的，则是那踏歌喧漾、莲枪飒响、龙舟竞影、杀猪饭香┄┄

这些保存完整、风格独特的古建筑和绚丽多姿、韵味独具的古民俗，无不同样在向人们诉说和展示着桃花潭自古以来的强大气场与不衰风华。

4

一直在给我介绍桃花潭的同学最后告诉我，其实桃花潭的水也的确蛮深的，虽不敢说千尺，百尺差不多是应该有的。
李白的想像其实并没有脱离生活的真实，相反，它本来就是建立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之上的。因此，往往他的想像越奇特，反映现实生活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就越大。这是艺术的奥秘，也是艺术的魅力。
诗仙李白以他那绝伦逸群的天赋和飘然不群的情怀，描摹了多少瑰丽壮阔的神州风光，抒写了多少惊风泣雨的世间真情！
我们应当知道、但无须去纠结他的那一点小小的偏失。
到桃花潭去，在李白的引领下，观山水之灵秀，发思古之幽情；相信你一定会说：感谢李白，让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应该被错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