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漫漫》（88）

梁斌（SIKI）

一天晚上，梁文彬被中队长李庆红叫到了办公室。一进屋，发现指导员解成刚也在。 “小梁，这次考得怎么样？成绩应该快要出来了吧？”李庆红说着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白沙”烟，扔了一根给坐一边的解成刚，这才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慢慢腾腾的点了火，然后又慢慢腾腾的吸了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梁文彬。还是那样的犀利，让人不寒而栗。 “报告队长、指导员，我感觉考的还可以，不过具体多少分，还要过几天才能出来。”梁文彬说的是实话。 考完后不久，他便认认真真进行了答案核对、估分，尽管每门功课都因为粗心大意丢了分，可总体情况还算不错，估的分比头年的录取分数高出约20分。 正常的话，高出20多分，上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所以，梁文彬在答话的时候，充满了自信。 “你的意思是考的上喽？”李庆红深深吸了一口烟，习惯性的耸了耸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梁文彬笑着回答。 “你就说大概有几成把握？”指导员解成刚插了话，微笑着问。 “报告指导员，大概，大概六七成吧！”梁文彬有所保留。他心里从来都觉得至少有八成把握。不过，再怎么自信，也不敢在两位领导面前把话说得太满，凡事都有个意外。 “嗯，听你这么一说，看来这次还真是很有希望呀。考上了就好呀！我们二中队有好些年没出过干部了，很多人都说我们中队风水不好，出不了干部！”指导员解成刚一边抽烟一边苦笑。 “我知道，不就是长河县中队陈继明那个鸟人吗？上次在支队开会，他就讲过这样的卵话，那个鸡巴毛当着全支队那么多队长的面，笑话我，说来二中队当兵的都是老爷兵、关系户，都是到二中队来享福的。说什么要想考军校还得到他们长河县中队去，说那里环境好，没干扰，是个考军校的好地方！我去他妈的！不就是去年考了两个么？有什么好牛逼的！”李庆红骂着娘，把烟头狠狠的掐灭了。很是生气的样子。 “你还别不服气，长河县中队，连续三年都考出了干部，也莫怪陈继明他说话有底气。”解成刚笑了笑。 “哼，等小梁考上了，我倒要看看那王八蛋再怎么说！我倒要问问，他们中队有没有第二年就考上军校的人！跟我讲狠！哼！”李庆红又摸出一根烟，点了火，抽了起来。 “小梁，你听到了吧？能不能替我们二中队卸下这‘不出干部’的黑锅，让二中队在全支队扬眉吐气一回，就看你的了！” 梁文彬没说话，也不知道怎么答话。顿时氛围有些尴尬。 指导员解成刚一看，便冲梁文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出了门，梁文彬顿时感觉肩上压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走起路来都费劲。心里不停的思考着一个问题：“要是我这次考不上，那可怎么办呀！？”——他想的并不是自己考不上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痛苦、会有什么后果，只想到考不上无法向两位领导交差。 　　回到寝室，战友们自然又是围着梁文彬问这问那，他们都以为有了什么新进展。 “老梁，是不是来通知了？” “老梁，是不是考上了呀？” “老梁，你这次绝对能考上。” “老梁，你要是考上了，可一定要请我们吃宵夜呀！” 整个寝室里闹腾腾的，你一言我一语，根本没有梁文彬说话的份。 好不容易，大家稍微安静了，梁文彬这才说道：“兄弟们，你们莫急！通知出来估计还要几天。我今年考的是西安技院，不是指挥学校，全总队去年就录了6个，今年不知道会录几个，你们不要一天到晚问这问那了，等通知书来了，我保证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行不行？” “行，行，行。”“你没问题的。”“你绝对考的上！”“你准备请客就好了！” 又是一阵喧哗。 人群散开了，张尖峰却没走，他凑到梁文彬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神神秘秘的说：“老梁，走，走，走，到楼顶上去，我跟你说个事。”说完，他硬拉着梁文彬就往二楼的晾衣场走。 到了楼顶，张尖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着了，一边抽烟，一边摇头晃脑的指着满天星斗说：“老梁呀，我夜观天象，发现这几天呀，文曲星特别亮，我看你这次金榜题名绝对没问题了！” “张尖锋，你就吹吧。你真的看到文曲星特别亮？”梁文彬乐呵呵的问。 “是呀，是呀，以前没这么亮的，就是这几天，文曲星变得特别、特别的亮，真的，真的！我不骗你！”张尖峰煞有其事的指了指满天的繁星，做了一个比较夸张的手势。 “那你告诉我，文曲星在哪里？”梁文彬心情不错，想开开玩笑。 “这，这，这。”张尖峰没想到梁文彬居然会这么问，顿时支支吾吾起来——看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文曲星是哪颗。 “你不是说文曲星特别亮么？它在哪里都不知道呀？”梁文彬看着张尖锋抓耳挠腮的样子，感觉很是滑稽。 “哈哈哈哈，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呀，你看，你看，就是那里，那里，最亮的那一颗。”张尖峰随便指了天上一颗比较亮的星星说。 他觉得梁文彬也是讹他，应该也搞不清文曲星到底在哪里。 可他这次大错特错了。 “张尖峰，我今天给你上堂课，以后你忽悠人的时候也可以像样一点。我告诉你吧，文曲星就在北斗七星上。” “喔？北斗七星？真的么？我找找，我找找。”张尖峰认真开始找北斗七星。他这一次，很快就找到了。 “北斗七星中的第四颗星，也就是最中间的那颗星，就是文曲星。”梁文彬拉着他，把文曲星的位置指给张尖峰看。 “老梁，你厉害呀，厉害！你真的是地下的全知道，天上的也知道一半呀！佩服！佩服！”张尖峰竖起了大拇指。表情一如既往的夸张。 他哪里知道，天上星星千千万，梁文彬就只知道北斗七星和文曲星。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宅院里住着的饱学先生——时明阿公告诉他的，主要是说文曲星掌管着天下读书人的命运。 “你就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就知道这么一点点。”梁文彬笑了笑。 “老梁呀，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去考军校、当干部、把胶鞋换成皮鞋，那得有多好呀，我老爸老妈肯定都会高兴死的，我们全村的人都会敲锣打鼓到我家里放鞭炮。”张尖锋眼睛看着北斗七星，神情难得的严肃，若有所思。 “那你为什么不去考呀？”梁文彬问。 “去考？我拿什么去考？我一个广西人，在你们湖东，半点关系都没有，考什么考？”张尖锋苦笑一声，“别说总队的考试，哪怕就是支队的预考，我没关系的能过得了？魏志阳当了三年兵，还傻不拉叽的，他也不想想，他一个湖北佬，卵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机会通过预考？真的是异想天开！” “也不完全这样，要是你成绩好，考进了前几名，支队也不可能不让你去呀！” “嘿嘿，我高中都没读完，怎么可能进前几名！” “我看你上次填写个人信息的时候，学历写的不是高中毕业么？！” “呵呵，那是骗人的。我跟你讲实话，我真是初中都没毕业。” “那你怎么当的兵？当兵必须要初中毕业呀！” “嘿嘿，你呀就是死脑筋，只知道读书。”张尖峰摸了摸脑袋说，“我在学校找老师搞的，假的！我不搞一个毕业证，怎么来当兵呀，对不喽？你呀，呆滞。” “难怪我看你写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认不出几个。” “老梁，老梁，我肯定没你厉害啦，我要有你那么厉害，不也可以考军校、当干部了么？！” “你别再东扯西扯了，你拉我上来，到底有什么事？”梁文彬不想这么无聊的浪费时间。 　　“你看，你看，我倒把正事给忘了。老梁，我正儿八经的和你说件事。”张尖峰神情又变得很是严肃。 “你说。”梁文彬不知道张尖锋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也很认真。 “等你以后当了大官，一定要帮我一个忙，想办法把我儿子搞到部队来当兵，行不？”这听上去真应该是一句玩笑话，梁文彬这考学都还八字没一撇，哪里就“当大官了”——可张尖锋的神情却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你别又瞎鸡巴乱扯了！我能不能考上军校都是个问题，你现在就跟我谈你儿子当兵的事，那不是扯淡吗？！”梁文彬觉得真有些荒唐。 “老梁，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以后是肯定会当官的。说不定就当大官。你放心好了，我会让我儿子在家里好好读书的，绝对正儿八经的拿个高中毕业证。这样，你就可以把他搞到部队来，然后，再想想办法，让他也去考个军校，说不定，我们张家就可以出个干部了呢！你不知道呀，我们广西容县那个穷地方，孩子如果不能出来，一辈子就没出息了！”张尖峰语重心长。一改寻常嬉皮笑脸的习惯。 梁文彬被他的话打动了，看得出，他不是开玩笑。于是，就也很郑重的说：“兄弟，只要我梁文彬有那么一天，一定把你崽搞到部队来，你放心好了。” “要得，要得，到时候就让他在你身边当个通讯员、文书，让他每天给你搞卫生，让他给你和嫂子洗内衣内裤。” 张尖峰哈哈大笑。 梁文彬也跟着哈哈大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梁文彬每一天都在等待。等待的日子真是煎熬。可煎熬的日子也终究会有个尽头...... 一天上午，梁文彬再次被指导员解成刚叫到了屋里，中队长李庆红也在。两人都在抽烟，屋里烟雾弥漫。 烟雾中，解指导员面带着微笑，说：“梁文彬，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全总队专业技术第5名。” 梁文彬听到消息的刹那，高兴得差一点蹦起来——第五名，那应该是考上了！ 可他随即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隐隐约约有些不太对劲。他从指导员解成刚的脸上，看不到那种“考上了”的喜悦，反而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遗憾。 “你考得还是很不错的，不过.......”随着指导员这声“不过”，梁文彬跳到了嗓子口的心立刻就开始往下沉，额头渗出了密密的小冒汗，后背阵阵发凉，他知道这“不过”二字后面意味着什么。 “不过，今年你们这个专业只录了前4名，你是第5名，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呀，真的是太可惜了！”解成刚的笑容中夹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惋惜。 梁文彬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梁呀，你不要灰心，我还没听说支队有哪个第二年兵就考上军校的！你这次考的西安技术学院，那个竞争太激烈，难度太大了，你这一次没考上，很正常的。你也不要灰心，好好的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考个长河指挥学校，那不是小菜一碟呀。”队长李庆红不忍心看到梁文彬失魂落魄的样子，站起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一见的温和。 “是，是，是。”梁文彬支支吾吾，不停的重复着这个字。 接下来，两位领导又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梁文彬全然不知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 梁文彬迷迷糊糊的回到了寝室，失魂落魄的傻坐在书桌前，好久好久都无法平静自己起伏的心情。 过了一阵，他慢慢拉开抽屉，把所有的考试复习资料一把全抱在手里，迈着沉重的步伐，木偶一样的开始往二楼走。 一边的战友唐文拼拉了他一把，问：“老梁，什么事呀？” 梁文彬一个字不说，只顾着上二楼。一看梁文彬这异常的反应，唐文拼赶紧跟在了身后。于海云和张尖锋也跟了上来。三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的跟在后面。 梁文彬走到晒衣场楼顶，将参考书一本一本的扔在地上，然后蹲了下来，一页一页的开始撕，一边撕一边念：“为什么考不上，为什么又考不上？！” 撕了好一阵，他把书全都撕开、撕烂了，然后向于海云伸出了手掌。 于海云立即会意。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递到了梁文彬面前。 梁文彬拿了打火机，把地上的那堆书全点着了，眼睛傻傻的盯着燃起的那堆火焰，不管火苗如何窜动，他都觉得暗淡无光。他想起了自己高考的失败。班上50个同学，第一轮高考就考上大学一大半，有些复读了一年后，就也都考上了。就自己不行，考不上。第一年没考上，就觉得无脸见人，不敢面对现实，也没复读，直接来到部队当了兵。 本以为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在部队考个军校，也可以给自己一个交待，不至于以后让高中的同学们耻笑瞧不起。 可万万没想到，在部队这两年，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流那么多汗，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考不上...... 梁文彬在心里反复的问自己：“莫非我永远只能是失败者？莫非我真的就只能做一个同学眼里守大门的人？莫非我真的只能回到老家去当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梁文彬脑海里浮现出考试结束后黄小平烧书时的模样，自己当时还嘲讽不停，笑他这个第四年的老兵不稳重。 可如今，自己却就成了那样幼稚、不成熟的人。梁文彬此时才发现，黄小平烧书的事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内心有多痛苦，旁人根本无法理解，而此时此刻，梁文彬感同身受，真是心如刀割。 太多的酸楚，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无助，一齐涌上了梁文彬的心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唐文彬三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蹲在一边，帮着梁文彬烧书，作为一起摸爬滚打，出生入死两年的战友，他们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那样苍白无力，毫无意义。张尖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往梁文彬面前递。 于海云在一边责备道：“张尖峰，你搞什么搞，老梁他不抽烟的。”一边骂，一边非常气愤的把张尖锋的烟打落在地。 可让于海云万分惊讶的是，梁文彬居然伸手把掉在地上的烟捡了起来，随即在火堆上点着火，并且夹着烟吸了起来。 可他实在是从来都没吸过烟的人，这一口刚下去，立刻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了一声又一声…… 于海云狠狠的盯了张尖峰一眼，又在一边提醒道：“老梁，你这从不抽烟的，就要慢点抽，别急呀，慢点抽。” 梁文彬全然不顾，继续大口大口的吸着，每抽一口，便会呛得咳嗽一声，抽几口，就咳几声，抽着，咳着，咳着，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慢慢的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