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尼 黑 皮 箱

沈宪

一

他第一次踏上西方的土地，德国南部城市慕尼黑，是1987年3月。宗长申在飞机即将进入慕尼黑之前，在脑中努力搜寻对这个城市的一鳞半爪知识，“一个奥地利青年画家，从维也纳混到慕尼黑当了陆军通讯兵，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在慕尼黑的一个地下啤酒馆参加了“德国工人党”，他就是希特勒。”少得可怜有关慕尼黑的了解，对自己的孤陋寡闻，并不觉得懊恼，反而因踏上了西方土地，有一点小小的庆幸，默想着：西方世界，我来了。

此时，他已经站在慕尼黑机场大厅中间，经过8天西伯利亚火车颠簸，又从莫斯科转车三天到达布达佩斯，两次在布达佩斯民宿和小旅馆之间的转辙撵行，身边一大堆开始破损的行李，唯一完好无损的扁手提皮箱______当时社办工厂老板跑城市的必配行头。

时间在流逝，它决不会等待长申迟钝脑子的缓慢思考。在一年半后，他终于带着手提皮箱，有些悲凉又滑稽地站在慕尼黑“旧货市场”很边缘的摊位上。

在一大片破损不堪和有许多凹凸小坑的水泥地上，一块硬纸板垫在小箱子下面。翻开小皮箱盖子，满满的颜色鲜红的小铁皮盒，上海“龙虎牌清凉油”，醒目地呈现在9月的阳光下。时过境迁，第二次来到这座城市，他已是奥地利德国边境城市“库夫斯坦”（Kufstein）中国饭餐馆跑堂。

慕尼黑皮箱

将近12:00左右，只卖出了约20盒“清凉油”，在他摊位前驻足观望、询价的人很少，他开始苦思寻找原因。

正想着，一个身高约1米80的老头，站在摊位前，久经风雨吹淋，骄阳欢晒而略显红色的脸堂，腮边胡里扎拉的，两腿直立站着，看上去像一个士兵稍息的动作，黑色的高帮皮鞋也是军用的。深灰色的旧外套袖管上卷着一个已经叠缩成如绳子的袖章，一点也看不清上面的字母，大概是市场管理员，德国人喜欢戴袖章，电影中纳粹党卫军袖章的标志让人过目难忘又极具恐怖。

“哈啰”声音和形象并不匹配，是和气友好的。

“是”（Ja）长申用德语回答他。

“德文？”老头显得轻松一些，

“是” （Ja ）长申第二次回答，

“一米位置，十个马克”老头用手指着脚下的水泥地，口气有些随便，但眼睛盯着清凉油，快速地瞥了贴在箱盖内侧白纸上说明文字。

墨尼黑跳蚤市场一景

　　”这是我的护照”，长申快速地从内衣袋中掏出有体温的中国护照，恭敬地递给老头。

“这个我没兴趣”，老头仍然看一眼护照上的中文字，挥挥右手，两眼看着长申等待询问的脸。

“我在奥地利有工作居留”，长申以为要知道更具体，急忙地把自己底牌亮出来。

这句话引起了老头小小的微笑和不解，他把两手一摊，

“这个与我更没有什么关系”，老头心里想我的德文难道没有讲清楚，便更耐心缓慢地讲。

“我再重复一遍，一米摊位10马克，…………不过，下次不要让我再看到这些小东西了。”

长申想了一想回答：

“是”，已经第三次用这个（Ja）。他开始耍小聪明，先不疑问你，同意你的讲话，不顶撞，也不否定，再装出一副天要塌下来的可怜相。

“为……什……么？”他故意地拖长了发音，让老头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和恳求解释清楚的意愿，

“纸上写是药品，不能在这市场里出卖。”

老头的提示，长申才恍然大悟。

看着老头收钱的架势，说明今天还是可以摆摊的，长申马上拿出十马克递给他，老头给发票单据，他马上在老头手中又塞了一张5马克，轻轻地讲一句“喝一杯啤酒”，长申笑嘻嘻地看他的反应。

“谢谢” 老头仔细认真地把两张纸币揉合在一起，放进口袋，“下次再来，说明书注意一下，有事来找我。“

“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叫别人老板总不会错，他有些轻松和大胆了，

“我叫汉斯” 说完朝对面摊位走去。

上海龙虎牌清凉油

　　心中暗喜，今天虽初遇麻烦，自己冷静灵活应对，已经一切过去了，又搭上了市场管理员关系。

面对下午来逛“旧货市场“的人，他不断地调整解说词和叫唤声，以应对出现不同的顾客和讯问。这样，从中午到晚上，总共卖出了近100盒“清凉油”，除去成本还赚到了25马克。

一天摆摊结束后，他来到市场对面“巴伐利亚布劳”饭店，点了一份慕尼黑名菜，“烤猪蹄膀配酸菜“，加上两个土豆丸子浇上肉汁，喝大众的“慕尼黑黑啤酒 ”。

这种烤猪蹄膀，把猪蹄膀先在蔬菜加调料的高汤中煮熟，临上桌前放入高温烤炉猛烤，四五分钟就外皮酥脆。肉质有味咬嚼口感适宜，是德南地区有悠久历史的主菜。也可做成红色和白色，长申要白色的，很像上海人的三鲜腌笃蹄膀一样味道，很大一个，狼吞虎咽吃相不雅地十分钟全部下肚了。

慕尼黑烤蹄膀和土豆

刚吃完这个大白蹄膀，看到中午那个市场管理员老头也进了饭店，坐在前三排的座位上，一个人在看报纸，长申马上叫跑堂给老头送一杯黑啤酒去。

老头手持啤酒杯过来与他聊了几句，问他吃了这里的烤蹄膀了吗？今天生意如何。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仅仅花了几个马克，老头就特意过来打招呼，关心我的生意，边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也都与老头打招呼。

晚上回奥地利“库夫斯坦”的火车上，回想三十几年来的人生经历。在上海工厂中用劳动力维持生活，因为很难选择。出国一年多来还是用劳动力维持生存，以稳定为重，不敢出手做打工以外的事。今天才是真正地走上了买卖的路。想起一句话，商业就是解决商品的距离。我也在解决“清凉油”的距离，上海的产品，变成慕尼黑市民手中的商品，是我把它实现了价值又变成了手中两个马克的货币，我就是商人。文革时期学的“政治经济学”还记住一些。

想到这里，他多少有些埋怨自己，从一个工厂的体力劳动者，他开始想要努力爭取做一个脑力劳动者，与知识思想意识或者是艺术创作打交道，在上海他没有成功，只怪自己没有努力。现在混到西方社会，自由度更大了，但离理想的脑力劳动更远了，明明是悲哀的事，还为自己成为一个商人而欢欣愉悦。这是人生的堕落还是新的辉煌起点，真的难以回答自己和说服自己。靠解决商品距离来换取利润的小贩商人，不登大雅之堂的社会低层最小的人物，对人类有什么大的贡献可言呢？此时，脑中的阿Q来了，退一万步讲，我已经是一个做国际贸易的商人，对世界商品的流通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一切由小到大么。好听一点，自己是中德商品的桥梁。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在火车座位上睡着了，一天下来，又累又困呵。

“护照 ，票子 ，请出示”火车将要过边境时，他被海关人员叫醒，检查完毕后已经在漆黑如墨景物模糊不清的窗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库夫斯坦”车站外教堂的尖顶了。

慕尼黑饭店内景像

二

十月中旬的慕尼黑有时气温会接近0度，他已经穿上了黑呢大衣站在“旧货市场”摊位上。照上海人的讲法是“依油壹点做生意腔调了”。第二次来“旧货市场”，生意情况好多了，大多时间都在应付客人，倒也觉得心里和身上都有些热乎乎。

中午，管理老头又来收摊位费，不见功效作用的广告纸，他说这一切对了。此时已经卖掉了100多盒，收入200多马克，没有老头的照顾，摆摊的资格都没有。中国人报恩心切，上海人讲要“现开销”，请老头晚上在“巴伐利亚布劳”吃晚饭。

老头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悠悠地把袖管上的袖章全部扯平，拍去袖管上灰尘，“旧货市场管理委员会”的字母清楚地显露出来，他两眼对着长申看了一分钟。想了一想后说：

“晚上我带你去市中心“皇家豪夫布劳”啤酒馆喝酒，7点钟在大门口等你，Ok？”

跳蚤市场内的摊位

见面后，他们叫了一辆“的士”朝市中心的啤酒馆去。老头在车中问长申，怎么会从上海来到奥地利的，当他知道长申之前在维也纳住过一年多时间，就像遇见老乡一样。

“我是维也纳人，你住在维也纳哪里？”

“玛利亚希尔复，6区”。

“什么街？”

“斯通帕街”，

“几号”，老头问的有些奇怪，

“21号”，

“你知道在这街上29号住过一位小画家吗？”

长申摇摇头，关于这条街没有听说什么趣闻逸事。在维也纳一年多时间里，忙着做工学德语，赚钱之后四处找人帮忙办一个奥地利居留。不过汉斯肯定讲一位有名气的人物。

老头抬头看看前排开车“的士”司机，压低了嗓音讲，我的老乡希特勒，他住了两三年“斯通帕街”。关于他的书中都写了。

“哦，我记起来了，希特勒当初在维也纳学画，靠卖画生活。”在上海时买过一本“第三帝国兴亡史”。

这条街的景象，这个29号建筑，长申每天要经过四次，整栋房子一楼以上中间的几个窗结构是突出墙体的，再走过去五六栋建筑，一家很小古色古香的咖啡馆。自己有时去喝咖啡，与中国朋友碰面聊天。“画家”肯定经常与他林兹一起来的老乡库比席克在那里喝咖啡谈艺术，库比席克来维也纳学音乐。两人也在自己坐过的位子上展望自己和国家世界的将来。小人物总想能与大人物一点点相联系，那怕世界级反面人物也无所谓。看到长申很想听他讲下去，老头情绪很好。

“等一会喝酒时讲一些给你听听”。

奥皇朝最后完成的皇家布格没有使用

　　与一个人建立更深入的关系，除物质条件不冲突有互惠之外，就是要找到真正的共同语言切入点，了解彼此个人真实的经历。则会给互动的机器齿轮加入更多的润滑剂。

“皇家豪夫布劳”饭店在慕尼黑最中心的黄金区域，慕尼黑市政大楼，慕尼黑大剧场和精品街都在周围。历史上奥地利西西公主，德国文学家歌德，俄国革命领袖列宁，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都曾在那里饮酒吃饭，留下足迹。长申走到里面才发现确实比想象的还要大，但并不豪华。上海，北京，香港的豪华饭店也见得多了，还是不能与它相比。更不能让人理解的是饭店的流动性和平民化，难以让刚刚出国的长申明白。底层店堂桌椅与中国乡下农村的大食堂差不多，在20年代和30年代，这里经常举行德国工人党几千人的大会和演讲。

他们两人各要了一份猪蹄膀和一杯特大黑啤酒，菜端上来时，老头先把自己那一份切一半给长申，

“年轻人多吃一点，中午肯定没吃好什么。”老头慈祥的脸在饭店高悬的光照下，让长申既感谢又怜悯他。

一老一少，两个天涯沦落人。红蹄黑啤，有缘人总会相遇

天下万般皆商品，走遍世界靠关系。经商得利有门道，见人识面重义气。

长申一边用刀叉大块大块地吃蹄膀，一份半的量，看上去盘中一大堆，在脑子中闪现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诗句会增加进食的趣味，增加牙齿咀嚼的频率，和口腔进食的兴奋点。

酒厅闹哄哄，人多少见怪。排队长桌边，只为喝一杯。大嘴嚼红肉，满肠灌黑啤。人生一个爽，只因喝太多。蹄膀好滋味，忘却在异乡。遥想千里外，妻儿在梦里。

此时上海已经半夜3:30了。

慕尼黑皇家啤酒馆的玻璃门

当跑堂把盘子收去之后，老头开始讲他自己，

“你来摸摸我的小腿”，老头伸出他的右小腿，长申随意地把手伸过去碰触一下，凭手指的感觉，心头一震，与触摸饭桌木板一样，没有温度和柔软，是摸到了一个假肢？冷不防的触觉，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这种体验还是人生第一次。老头，你为什么要吓我呢？长申有些微微地不满，身上有这么一个假东西，有些可怕啊。

汉斯开始讲，他在维也纳的生活，斯特劳斯公园滑冰场上学会了溜冰，在多瑙河上与小伙伴游泳，是多么美好又无忧无虑的生活。

1937年，18岁时雄心勃勃地参加了陆军，当时已经知道了希特勒当上了德国领袖。38年在德国蓄意的干预下，实现了希特勒的“宿愿”____德奥合并，汉斯在军队的游行列队中，走过维也纳“英雄广场”，接受希特勒站在新皇家豪夫勃格检阅台上检阅。为自己的祖国，为奥地利出了这么一个“伟大天才式人物”而自豪。

他所在部队是奥地利陆军第4步兵师，进入德国后，改编为德国陆军第45步兵师，离开慕尼黑，向波兰边境挺进，在大量坦克的掩护下，没有几天就攻克了全波兰，老头突然问长申：

“你知道有一个城市叫布里斯特吗？”

黑啤酒和蹄膀

　　在文革的学习中，曾经了解列宁当初为新生苏维埃政权的稳定，忍辱与德国签订了《布里斯特条约》，

他回答知道有一个苏德《布里斯特条约》，对这个城市几乎一点都不了解。

汉斯拿起大杯啤酒喝了一口。

我的老乡希特勒在1941年6月22日之前做的一切都很正确，就是从这一天，他带领德国走向死亡，起始对苏联的战争。

“布里斯特”这座城市是德国“闪电战“进攻苏联首先要解决的目标，我们奥地利士兵并入德国45步兵师作为攻打“布里斯特城堡“的先头冲锋部队。打得非常激烈，德军像蚂蚁一样的兵，在城堡前的阵地上如潮水涌上又退下，涌上又退下，我们时常踏在自已士兵兄弟的尸体朝上冲，退回来时，有人就倒在刚才自己脚踏过的士兵兄弟尸体上，双方死伤很多人，为争夺每一个小小的据点。

历史在1830年前，“布里斯特”仅仅是一个军事要塞，1842年才改建为永久式一体性坚固的城堡，第1次世界大战后，再从外围增建的两片堡垒地带，使堡垒前的开阔地更大一倍。1918年列宁与德国签订条约后，因德国战败，“布里斯特”曾归还给波兰。39年随着德国军队攻入波兰，时隔约十几天苏联红军进入占领波兰。德苏两军在《布列斯特城堡》胜利会师，波兰全境在德苏占领之下，苏联占领城堡一侧，德军后退几公里，两军在这里保持一定距离。

老头讲，就在攻城堡战斗中，他被苏军的迫击炮炮弹击中脚板，只有少量皮肉挂连在右脚上，被送下战场，战地医生做了简单手术。失去了右脚板的汉斯被送回德国，接受治疗的城市是慕尼黑，从此仅能用拐杖行走，一年后因伤口炎症只能全部截去右小腿。直到战后1950年，才用奥地利高超的假肢安装技术，安装了右小腿假肢，扔掉了拐杖。

听朋友讲在维也纳“科技博物馆”中对这一奥地利的医疗技术有很详细的介绍。讲到这里汉斯长叹一声，“奥地利的假肢连接技术解放了我，让我看起来与普通人一样了”。

啤酒馆内桌椅走廊

　　38年从奥地利来到德国，追随同乡领袖希特勒，他头脑清醒一些，我的腿永远是一条真正的腿，汉斯此时用手拍拍自己的假肢小腿，“啪 ……啪……” 的声音如音乐小鼓， 他苦笑着说，这个声音很悦耳吧，又爱又恨呵，选错一条路，只能走到头。

“旧货市场”在40年代是一个临时兵营，汉斯受伤无小腿后继续留在兵营做看守。一年之后德国青年都上了战场，兵营空荡荡，军费也已断绝，吃喝的东西都是留守伤兵四处活动想办法。四五年初春，慕尼黑遭受美军大轰炸，美国对已经全部是废墟的城市还是无止境地扔炸弹，人有时很多时间是“无理智对无理智”的，盟军对德国古典建筑遍全城的“德累斯顿”城的滥炸就完全看出战争是“极其不讲理的”。

兵营中的同伙都被炸死。战后美军物资和生活用品成了市场抢手货，兵营诺大空地成了交易市场，汉斯把兵营唯一没有炸毁的小楼作为自己的住房，和代人保管交易物品。在政府作为旧货市场后，利用我的小楼。月付给我一些办公费，我年龄大了作为编外人员。

此时长申很想问问他有没有结婚，话在口中还是忍住，看他够悲哀的人生经历，不愿让他再想起更难以叙述的私事。

老头指指啤酒馆场地中心演奏乐器的小房间，这个小舞台我听了维也纳老乡的三次重要演讲，当然也听过许多戈培尔和其他人的演讲。人是需要直接语言来鼓动的，听一次就激动一次，有什么用呢？战败还是战败，慕尼黑的历史忘不了。

长申冒出一句话：回过维也纳吗？

老头刚刚在车上听长申在维也纳住过，会有一阵兴奋。此时看他的脸，维也纳如同南美洲哥伦比亚的一个小城市。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似的。

过了几分钟，他还是开始回忆，50年我装假肢之前拿着拐杖，我不能在维也纳人面前丢脸，再说父亲和两个兄弟都在战争中被炸死和战死，我回维也纳去找谁呢，他没有提母亲，最好不挑起这个令人更难以接受的回忆。

希特勒来到维也纳

还是觉得讲一些旧货市场与犹太人打交道的故事，他认为气氛会好一些。

在50年代中期，犹太人又回到德国来了，他们经常出现在“旧货市场”，他们可怕的商人意识，经常在市场上得到值钱的“古董”和物资，他们的知识能看清所有欧洲美洲的“好货”。有些人一赚钱，就跑到美国去了。平时在这里时与我的关系也都很好，送我一些小古董之类的玩艺儿，也经常请我吃饭喝酒。我的地下室临时堆放一些箱子，但也有一些人永远不再回来取存放的箱子，我知道又有人发了大财，对德国，他们有潜意识的恐惧。但也会让一些亲友来取箱子，变卖货物，给我一些寄存费，他们对我很大方，就像你一样，老头不用长申回答的问话，他知道了长申不会生气。

长申马上开口：

“我们中国人父母总是教导孩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德国，在墨尼黑，我只有靠你帮助了。”

此时已经晚上十点半，长申给老头又点了一杯大黑啤，就叫跑堂结了账。看看男跑堂与老头是熟人朋友，讲话又很投机，就多给了跑堂一些小费，老头向跑堂介绍长申认识，说这个中国人是我市场上新摆摊位的朋友，他有许多东西要学，他已经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样，习惯先拿出给人，你看多给你一些小费，以后他带朋友来，你总会客气一些吧。这就叫先投一些小钱，等机会赚大钱。跑堂马上自报大名，与长申握一握手，就离开去了。

老头突然笑起来，觉得把长申和犹太人联系起来，自己是会看人的，特别是会看那些开始摆地摊的人，很多人一开始来到“旧货市场”，三天摊位摆下来，不管今后卖什么，一个人的勤快相，老头就预言这些人会发财的。

老头突然问：下星期六来吗？

当然来的，我有很多货，这个生意很合我的胃口，现在又有你这个朋友。

老头知道长申至少下星期是来的，讲下次你来我有些货让你看看，我开始要清理这地下室的货，不知能够不能够在我临死之前全部处理完毕。

长申马上回答，下星期六我一定来的。

外面还是不断有人涌进“皇家豪夫布劳”啤酒馆，许多人只能站在桌子边，还与坐着的人相互交谈碰杯，像朋友一样嬉笑。只有一个方面毫不谦让，就是屁股下面的位子。有时一桌人会放开歌喉唱起来，用手拍桌子加以节奏感，偌大的一个大饭厅1000多人坐在长长的原木桌子边，听不懂他们唱什么内容的歌。附近桌子唱的时候，老头也会加入他们的歌声之中，此时看汉斯脸上的神情是忘却往事后的雄壮，与众人同欣喜而无畏。

一个出了许多优秀严肃哲学家的民族，也会出那么多的傻子，跟着一个外国小画家，用生命来疯狂追求新生存空间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个民族的人完全可以用思想技术追求“无形的生存空间。”被一个小画家难以抗拒的激情演讲所激励，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看着那些用手拍着唱着进行曲的人，长申此时有些理解了，这些人觉得自己不能思考，就交给了一个思考了很久的人来决定一切，从这一点来讲，德国人和中国人有本质的区别吗？还有美国人也差不多。

一个外国侨民，要么用慷慨激昂的演讲去愚弄欺骗这个民族的人民，要么被这个有德意志日耳曼精神深入骨髓的人民，当作傻子看待。

23:30两人在饭店门口各自叫了一辆“的士”，老头去旧货市场小楼，长申的车去慕尼黑火车站。

当初维也纳人民状况

三

长申又踏入了慕尼黑“旧货市场”。

第三次进入这里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慕尼黑人了。有稳定的生意收入，上星期六就赚了300多马克，听说一个德国汽车工程师一天工资也没有那么多。在城市历史知识上，听了许多关于慕尼黑二十 和三十年代的故事。作为一个中国人，在书中是看不到的。有了做生意的地盘，有了人脉关系，汉斯又有一些中国古玩货要卖，初到这里，他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中午，汉斯老头又来收摊位费，他穿着一件短黑色毛呢大衣，收紧了腰带，新的红袖章整齐平整地套在袖管上，天冷了，他穿了高帮靴子，远处看去有几分威严，只有少了一顶大沿帽，一刹那有如前面在拍摄二战慕尼黑电影中的演员。他今天晚上要等一个人，因此不去《比格布劳地下室啤酒馆旧址》旁的饭店了（此处啤酒馆是当年那个疯子搞政变的地方，一九五四年因新建筑原因被拆除）。要长申收摊后去买一些香肠和啤酒带到小楼来。

在“旧货市场”大门边，有一栋小楼孤独地在一片空场边，面对着大街。

汉斯的住处和旧货市场管理办公室。

周末一位政府官员来督查旧货市场。小楼底层分为两个部分，前面大部分为一间市场管理办公室，通往里间是厨房客厅休息室。另一部分是厕所，为摆摊人所急用，门开在朝市场的一面与办公室不相通。老头有自己的厕所和洗澡间。

孙中山银币

　　二楼是一个尖的顶层，两间很简陋的睡房，一个大衣橱 ，一把椅子和单人铁架床，两间差不多。老头在这里睡了近50年，简单牢固的铁架子单人床是当年士兵们用的，他还是不舍得扔掉。

两人吃慕尼黑小白香肠和黑面包，长申忘记了买一包酸菜，“只要啤酒没忘记”老头笑呵呵地为长申卸去不安之责，后马上称赞啤酒买对了，“埃尔巴赫”黑啤酒，长申拿的是超市货架上最贵的啤酒，想拍老头的马屁，没想到老头平时专喝这牌子啤酒。

他并不急于把物件拿出来。

“这里只有这个牌子和皇家啤酒馆的HB最好喝”，

老头啤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关于这小楼的故事，自然而然地从他嘴中娓娓道来，还无意中讲了自己在小楼中的两次婚姻。长申知道，这是关于别人的私生活，是不便多问的，老头只是一句话带过，看来是不愿露的悲伤多于令人追忆的幸福往事，孤独一人是无奈之举，谁不愿有个温暖的家庭。

长申像一个在上历史课的外国学生，开始形象地接近一个人，感受一个城市，思考一个近代史上大起大落的民族。 老头抛出来的历史碎片，落在长申脑中的某些部位，不知他会不会在今后有兴趣去拼凑。

布列斯特要塞攻坚战

十瓶啤酒在一个小时之后还剩下两瓶，看着剩下的啤酒，汉斯突然讲：跟我到下面去拿东西，过一会再来喝。

长申啤酒量只能两瓶，他知道再跟着汉斯喝下去，生意就可能无法再谈了。随老头来到走道上，汉斯用手指勾住地板上的凹陷处，用力一拉，就把一块板竖起来，靠在墙板上，再用钩子钩住，一个黑乎乎的地下室在面前。

老头走下三阶后，按了开关，地下室一片通明。共有4个房间，汉斯摸出一大把钥匙，哗啦……哗啦，他在挑选哪一把。

找到了，他就塞进锁的孔，格拉……格拉，转动了几下才停止。

门被打开时，摩擦声与铰链的转动，吱咕……吱咕，里面全黑，一股异味扑鼻而来，…………，按了门边的开关。

房间中整齐地堆放着各种不同材质的箱子，皮质和木板的，古色古香油漆过的，用布包严实的，还有一些纸板箱有老式的艺术德文书写，沿四周墙壁站立和堆放着，中间有一块大的空间，在最角落的顶层上，老头抽出一个满是灰尘的老式皮箱，因把手已没有了，他抱着传给长申，长申双手抱过来箱子，心想这里的东西马上就要属于自己了，虽然不是很重，他仍然战战兢兢地抱紧，也顾不上箱子的灰尘，把它紧贴胸前，一步一步从地下室上来，来到刚才喝酒会客休息房间里。

老头用布擦干净那个浅灰色的小皮箱，箱子每一条边都发毛掉色，铆钉全部生锈了，而且少了许多，显现出年代久远和使用频繁，老头去办公室找到箱子钥匙，打开了锁。

两个大纸盒紧密地抵在箱子里，老头从箱盖布兜中拿出一个小麻布袋，解开绳子，小心地把银币全部倒在桌上。

一小堆闪烁着暗色银光，叮当……叮当地响着落在桌面上，老头把每一个整齐三排摊平在桌子上。第一排：9个大的袁大头银币，第二排：12个银角币中有孙中山和帆船的银币，第三排 ，22个银小分币，全是袁世凯的。年份全部是1914年到1922年的都有，孙中山银币是29年份的。

长申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银币，对它们的价值完全心中无概念，马上产生一个念头：我不是为了交易中赚钱，因自己一直不知袁大头和此类银币的价格，今天如手中现钱足够，就作为收藏玩赏买下这些银币。

皇家啤酒馆乐队

　　汉斯指着银币，他说“当初在市场上这些银币和银餐具价格不相上下，就是金银市场上银子的价格，好的餐具稍微贵百分之十到二十，如果是欧洲和美洲“哥伦布”时期的银币，就是比银价贵一到二倍，特别少的才是“古董”，可以有一个好价格。汉斯又讲：一九五O年，一位犹太朋友在这地下室寄放了两个皮箱，60年代他从维也纳来慕尼黑，处理了全部物品，余下中国银币和一个瓷器花瓶，当时讲定算做寄存费和汉斯的买卖介绍费，给了汉斯，当时口头估价为120马克。

这个朋友后就去了美国，一直没有回来过，听别人说在做金融生意。20年过去，觉得价格应该上升三倍很合理，所以说银币360马克，老头心里底价300。花瓶一点参考价都没有，犹太人当初也没有什么看中。老头给这个花瓶的价值，出价300，心底价是100。

对长申来讲，这两样东西总价只有660马克，根本不考虑赚钱问题，自己完全可以接受，但要装装样子讨价还价一番。掉一个零头，长申说600马克。

回答“630马克”

“620”

老头“620成交”

老头对当时银子的价格清清楚楚，这些银币的重量是多少也很清楚。但是他对中国的现状，百姓对古董的热情却不清楚，特别是那个花瓶。他也去慕尼黑“古董商店”了解过情况，这个款式的和大小的花瓶在50马克至80马克左右，店员叫老头四十马克可以放下，多一个马克都不收。

长申爽快地答应老头的报价，主要原因有两点：

第一，后2次的地摊卖“清凉油”，他总共赚了700马克，他只不过是两天地摊赢利换来这些旧货，实在很值得。

第二，今天自己口袋里总共有850马克，准备倾囊而出，搞定这些货，再高就放弃，或者下次再谈。一切都作为和老头搞好关系的投资，要让老头开心和如愿，让他有些甜头，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做生意人要懂得这一点。老头不是要乘自己健康时，快一些把地下室的东西全处理掉。眼睛要看着以后货中是否有更值钱的，老头永远不知道有些中国货在大陆的价值。明年回上海去寻找和研究“古董”类出货的商家。

长申马上就从口袋里拿出620马克付给了汉斯。老头很认真地写了一张收条给长申，讲明多少银币大小的数量和一个花瓶大小，收到长申620马克。同时要长申也在上面签字，附带写明旧皮箱和一把钥匙归长申。德国人办事的认真劲，长申也真领教了。

长申把银币全部小心地放回小袋，扎紧袋口放进了箱内的布兜里。然后用原包布把花瓶全部包好，放回盒子。接过汉斯递过来的钥匙，上了锁。

吃晚餐时答应汉斯他今晚不回“库夫斯坦”了，等老头朋友走后，再陪他喝酒。不知这笔生意赚还是赔，长申觉得作为自己个人收藏，已经是赚了。再陪汉斯喝一瓶也值，如不醉，长申去对面饭店买二瓶来，陪陪老头喝，醉了就上床睡觉。

一个没有了把手的皮箱

老头去隔壁办公室打电话给今晚要来的朋友，长申把桌上锁好的皮箱和自己已经空空的手提皮箱放在客厅的一个开放大橱里，自己就上楼去休息一会，老头答应等客人走后再上楼来叫他。

长申就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长申醒来，一时还搞不清自己身在哪里，单人铁杆军人简单床，墙一边是斜角，这个房子，噢！这里是老头汉斯楼上的小睡房，他答应来叫的，大概时间晚了，老头也不想喝了。长申想上厕所，这必须到楼下去。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走廊，开了灯，沿楼梯朝下面去。

厕所在底层过道尽头，出了厕所，长申朝厨房客厅进去，想去翻看自己的二个箱子，推门，开了灯，整个客厅恐怖得令长申想呕吐，汉斯面朝上躺在地下，左手拉住椅子背，地上满是银币，旧箱子盖开着，在一米远的地方，放花瓶合子盖开着，瓶子已打碎，瓶底部完好，瓶腰以上部位全碎掉在合子里。

恐惧之后的长申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慌”，东西没什么，人第一重要。他一下子跪在汉斯身边，汉斯一只手护在胸口。

救人要紧，拉开他的手，胸口一切都正常，把手放在汉斯鼻孔前，已经没有了呼吸，再去按他的脉搏，拿起他粗大毛茸茸的手，脉搏一点也没有，仅有一点救人知识就是马上用力按他的嘴唇上的“仁中”，用力按了二分钟，长申想自己不会救人，不要耽误了救治黄金时间。

他马上冲进隔壁办公室“报警”，电话中回答讲：警车五分钟就到，要长申走出房门，双手举过头在门外等侍。

长申再去摸摸汉斯，身体还热的，又大声地喊了：

“汉斯”，他没有动，

“汉斯”，他还是没有动。有些声嘶力竭，眼泪也几乎要出来了，

老头一点也不动，他马上走出小楼门外，警车马上就到，门外是阴森森的风，远处仅很弱的路灯，这才觉得很冷很冷，想去拿衣服，不可以！警车马上要到了，否则他们以为我在暗处会攻击警察。

暗暗的天，长申面朝马路站着，举起双手，如果此时有人骑自行车和摩托车在面前经过，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把我当“鬼”吗？远处传来了警车的鸣叫声，越来越响，紫色的灯光显示在很远的街尽头，

街上还是无车也无人。

有好几辆警车出现，德国警察好像就在附近等着长申电话似的，还有救护车都朝自己开来，一会儿警车在长申面前了，他们的刹车声也那么悠哉悠哉，德国的车就是好，唉，还想这些干什么？把手举高举直，手掌完全放开，突然想到德国警察和美国警察是不是一样的（美国警匪片看过二三部），德国警察如果叫我要跪下来，自己听不懂怎么办？……

像汉斯一样高大的警察已经站在面前了，手上没有拿枪，只是戴了全白的手套，像仪仗队队员的白手套，他叫长申手放下来，走在前面，带警察进入了小楼

一堆皮箱在地下室堆放着

尾声

三天后，长申穿着黑呢大衣，在腋下用手夹着那个无把手的旧皮箱，走出了慕尼黑警察局。他的手提小皮箱已经放进了旧皮箱中，临走之前，他向警察局提了一个要求，汉斯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希望能告诉他。

昨天晚上，警官和一个从上海移居来德国的女翻译，让他在许多文件上签了字，并告诉了他汉斯死亡的情况。

那位旧箱子的主人在离开维也纳去美国之前，欠了汉斯的朋友一笔钱，涉及到战后“旧货市场”黑市买卖，没有什么凭据。最近让这位朋友到汉斯小楼来，取箱子中的银币，作为还债。讲这些中国银币，现在在中国和纽约都升值100倍以上了，与30年前不能比。当这位朋友要汉斯把全部银币给他时，汉斯把箱子放在桌上，讲这原来已经归我了，现在属于一个中国人了。朋友强行拉开箱子后，和汉斯发生了打斗，花瓶打碎，银币洒落在地上，汉斯气极了，想抓起椅子砸他，突然胸口痛苦万般，护着胸口后就倒在地上，朋友见状，发现事情严重就马上逃离了现场。第2天，第3天都来小楼观察，发现大门紧闭，这是五十年来从没有的，就主动向警局自首投案。做尸体解剖后再作定论，此人全部证词基本证明长申无罪。

95年长申回上海，委托朋友找到一家正宗的古董收购商。银币中袁世凯三枚小分币存世已经很少，价格较高。孙中山银币民国18年一元币，是维也纳造币厂设计的，品相极好，属于厂商藏品，有很大收藏价值。

花瓶虽已破碎，只有底部，但印章清晰。经过物理和多种手段测试，鉴定师认为市场上很久没有这种很特别瓷土制成的瓷花瓶，曾经手过十几个都是仿制的，可以断定这花瓶属于清朝康熙年间，宫廷珍藏品，传世已极少，虽已破碎，皇家御制品的地位还在，收购商愿意留下作为珍品样本。讲如果不碎的话，可以在香港竞拍，起价300万港币，上限就看市场了。最后，长申从收购商处拿到78万人民币。当时浦东到处开始新建住房，他就在近陆家嘴和徐家汇等地，为家人和自己共购置了三套住房，一直使用到现在。

每年的11月1日是奥地利天主教祭扫逝去人的日子，这一天长申一定会去慕尼黑郊外汉斯墓地，点上一根蜡烛和献上一把鲜花。

鲜花和蜡烛是长申从维也纳开车带去的，代表长申， 也算是代表汉斯家乡_____维也纳。

沈宪 小说《墨尼黑皮箱》

2020 8 31

于维也纳